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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阿蒙森》在线阅读

发表时间: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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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的恋爱故事记录下来,等到我们都老的时候就翻出来回忆,我们究竟记录了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呢?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阿蒙森》在线阅读,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10月10日,诺贝尔奖最具广泛社会影响力的文学奖揭晓,82岁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因其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最终折桂。《西部》杂志20XX年第八期周边加拿大小辑刊发了她的短片小说《阿蒙森》(艾玛译)。在此贴出这篇小说以飨读者,并向爱丽丝门罗表示衷心的祝贺与祝福。

艾丽丝门罗(AliceMunro,1931)加拿大女作家。生于安大略省温格姆镇,少女时代即开始写小说。曾凭着短篇小说集《好荫凉之舞》、《你以为你是谁?》和《爱的进程》三度获得加拿大总督奖。还曾赢得布克国家文学奖。欧美评论界公认她为目前世界文坛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女作家。

周边加拿大小辑

阿蒙森

[加拿大]艾丽丝门罗着

艾玛译

我坐在车站外的一张长凳上,等着。火车抵达时车站开放,但现在关着。还有个女人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两膝间夹着一个细带子的塞满油乎乎纸包的袋子。是肉生肉,我能闻出来。

穿过铁轨就是电动火车,空空的,也在等着。

未见其他旅客出现。过了一会儿,站长将脑袋探出车站的窗户喊道:森!起初我以为他喊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山姆(疗养院San与英文名Sam发音近似)。另一个穿着某种制服的男子也恰好在房子的另一头出现,他穿过铁轨上了那辆火车。那个带着油乎乎纸包的女人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于是我也站起来跟上他们。从街道对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栋黑木瓦的平顶屋大门洞开,放进来几个男子,他们头上扣着帽子,随身携带的午餐盒拍打着他们的大腿。从他们弄出的动静来看,你会以为火车随时会从他们身边跑开,但当他们在火车上落座之后,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火车一直等着。那几个男子清点人数,发现有人落下了时,他们告诉司机现在还不能开车。后来有人想起来,那个落下的人其实一整天都没有出现。火车开动了,虽然我说不清司机是否留意到或是听见了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男人们在林中的锯木厂下了车这段路步行也不会超过十分钟不久,覆盖着白雪的湖泊进入视野,湖前有栋长长的白色木屋。那个女人整理好她的包裹后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司机又喊了声森,车厢门开了,几个女人正等着上车,她们和那位拿着生肉的女人打招呼,生肉女人说今天真是个阴冷天。我跟在生肉女人后面下车,她们都尽量避免朝我看。

车门砰一声合上,火车接着往回开去。

四周静下来,空气冷得像冰。看上去脆脆的桦树那白色的枝条上满是黑色斑点,一些小而凌乱的常青植物像笨熊一样卷成一团。冰冻的湖面并不平坦,湖边积雪成堆,就像是波浪在落下的瞬间变成了冰。那栋房子,有着一排排精心设计的窗户,两端都带着别致的玻璃回廊。一切都拙朴而富有北方风情,在高高的飘着云朵的穹顶下显得黑白分明,看上去是这样宁静,充满无穷魅力。

但桦树皮根本不是白色的,当你走近些,你就会发现它们是浅浅的灰黄色、灰蓝色,甚至是灰色的。

你要去哪?生肉女人大声对我说,探视时间三点就结束了。

我不是访客。我说,我是新来的老师。

嗯,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让你从前门进去的。女人带着一丝满意说道。

你最好跟着我。你就没有个行李箱吗?

站长说回头他会给我捎过来。

你站在那里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迷了路。

我说我驻足不前只是因为这儿的一切太美了。

有些人会这么认为,这样的人往往身体好,又有闲。

我们再鲜有交谈,直到我们进入远在房子另一端的厨房。我没有来得及环顾四周,因为我的靴子获得了关注。

你最好在踩脏地板前把它们脱了。

我蹭掉靴子没有椅子可坐把靴子放在女人放鞋子的毡子上。

把它们都拿着,带在身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它们。你也最好穿着你的外套,衣帽间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没有灯,只有一个我够不着的小窗户。这就像在学校里受了罚被送去关黑屋。是的,同样的从未真正干透的冬季衣服的味道,浸透脏袜子和臭脚丫气味的靴子味道。

我爬上长凳依然看不到外面,架子上到处扔着帽子和围巾。我发现了一个装着无花果和椰枣的袋子,一定是有人偷了它们并藏在这里准备带回家去。突然,我感到了饥饿,从早上起,除了在北安大略吃过一片干奶酪三明治,我还什么都没吃过呢。但我顾及贼偷贼的伦理,而无花果也一定会塞在牙缝中出卖我。

有人走进衣帽间时,我正好也从长凳上下来了,时间刚刚好。

不是帮厨的人,只是一个穿着笨重的冬装外套、头上裹着条披巾的女生。她冲进房间书掉到长凳上,散落了一地。她一把抓掉围巾,纠缠在一起的头发跳了起来。与此同时,靴子被踢松了,从地板上飞掠而过。很显然没有人能抓得住她,这只会让她在厨房门口就将他们震飞。

哦,我差点撞到你。女孩说,从外面进来时这里太暗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冻僵了吧?你是在等谁下班吗?

我在等着见福克斯医生。

啊,你用不着等太久,我刚刚才和他一起从镇上乘车回来。你不是病了,是吧?如果你病了就不会来这儿,你会去镇上找他。

我是新来的老师。

是吗?你从多伦多来?

是的。

有一小会儿的停顿,或许是出于尊重。

然而不是,她只是在研究我的外套。

真好看。衣领是什么毛的?

波斯羔羊毛,实际上,是仿毛的。

我都被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们让你在这儿等什么这儿能冻掉你的屁股。抱歉。你想见医生,我给你带路,我对这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差不多一出生就住在这儿了,我妈管理这厨房。我叫玛丽,你呢?

薇薇,薇薇恩。

既然你是老师,应该叫女士,什么女士?

海德女士。

鞭打你一顿。她说,对不起,我刚好想起这个。如果你是我的老师,我会很高兴的,但是我不得不去镇上上学了,这是些愚蠢的规定,就因为我没有结核病。

就这样她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我穿过衣帽间尽头的门,然后走过一条常见的医院走廊。打蜡的油毡,暗淡的绿色油漆,还有一股子防腐剂的味道。

到了。或许我可以让雷迪准许我转学。

谁是雷迪?

雷迪福克斯,源自一本书,我和安娜贝尔就从那会儿开始这样称呼福克斯医生。

安娜贝尔是谁?

现在谁也不是了,她死了。

哦,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这事就发生在这儿。我今年上高中,安娜贝尔从未真正上过学,我还在公立中学时,雷迪让老师容许我更多地呆在家里,这样我就可以陪伴安娜贝尔。

她在一扇半开的门前停下来,并吹了声口哨。

嗨!我把老师带来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好吧,玛丽,你这一天在外呆得够久的了。

她闻声而溜,剩下我独自面对一个体态清瘦、中等身材的男子,他那红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在走廊人造光的映衬下显得亮晶晶的。

你已见过玛丽了。他说,她自己就有许多可说的,她不会在你班上学习,所以你不用每天都忍受这些。大家要么喜欢上她要么不喜欢。

他给我的印象是大约比我大十到十五岁,起初他用那种年长男子的方式跟我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未来雇主的模样。他问到我的旅途,以及行李箱的安置。他想知道我对自己将要在这片森林中生活是怎么想的,离开多伦多之后,我是否会感到无聊。

丝毫没有。我说,并补充说这里非常美丽。

这就像就像置身于一部俄罗斯小说里。

起初他专注地看着我。

真的吗?哪部俄罗斯小说?

他的眼睛呈明亮的灰蓝色,一只眉毛高挑,像只小尖顶帽。

并不是我没有读过俄罗斯小说,我一气呵成地读过一些,也有一些读得半途而废。但是因为他那只高挑的眉毛,他那逗乐且咄咄逼人的表情,使我除了战争与和平以外竟想不起任何书名来。我本不想说这本书的,因为是个人就会记得它。

战争与和平。

嗯,我们这儿只有和平,我得说。如果这儿有你梦寐以求的战争,我想你一定早已加入了某个妇女团体并躲去了异国他乡。

我有些生气并感到屈辱,因为我真的不是在炫耀,或者说我不仅仅只是炫耀。我本来想解释说这里的风景让我震撼。

他显然是那种挖好陷阱等你掉下去的主。

我想我是真的很期待一位来自偏僻之地的上了年纪的女老师。他说,带着一丝歉意。教师并不是你所学的专业,是吗?你拿到学士学位后原本打算做什么的?

攻读硕士学位。我简短地答道。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主意?

我想我需要赚些钱。

明智的想法。但我恐怕你在这里赚不了多少钱。原谅我打探这些,我只是想确定有天你不会逃之夭夭而使我们手忙脚乱。没有打算结婚,是吗?

没有。

好的,好的,现在你身无挂牵。我没有让你泄气,是吧?

我把头扭到一边。

没有。

顺着过道下去是护士长办公室,她会告诉你需要知道的。尽量注意别感冒了,我可不想你有任何患结核病的体验。

好的,我读过

我知道,我知道,你读过《魔山》。另一个陷阱出现了,他似乎故态复萌。相比那时候,这里的情况已多少改善了,我希望是这样。我已经把与这里孩子有关的,以及我想你能和他们一起做的事情都写出来了,有时候我宁愿用书面表达。护士长会告诉你实情。

普通的教学法在这里不适用,一部分孩子将重新进入社会,一部分将不会。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压力,也就是说不要有测试、背诵和毫无意义的等级划分。

完全忽略分数上的事,这些以后需要的时候能补上,或许没有这些也能行。实际上技能非常简单的常识,等等,是进入世界的必需。优秀孩子又怎么样?所谓的优秀孩子?这是个令人恶心的术语。如果他们在学习上够聪明,他们就能轻易赶上。

忘记南美洲的河流,还有大宪章。

宁愿多些画画,音乐,故事。

游戏也是很棒的,但要小心不要过度兴奋和设置太多的竟争。掌握好压力和无聊的尺度是一种挑战。百无聊赖会使人缠绵病榻。

如果护士长不能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有时候管理员会将它们藏于某处。

一切顺利。

在第一天那些奇特而不太真实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从未在此地呆过一周。我再也没有去过厨房,还有那个员工们放衣服和窝藏赃物的房间,以后也可能不会去了。医生的办公室类似禁地,护士长的房间则完完全全是个问询、抱怨和进行日常事务安排的地方。护士长本人又矮又胖,面色红润,戴无框眼镜,呼吸粗重。无论你向她要求什么好像都会使她吃惊并为难到她,但最后似乎也都能得到解决。有时候她在护士餐厅吃饭,她在那被视作医生的特别代表,令就餐气氛阴沉。大部分时候她呆在她自己的宿舍。

除了护士长,还有三位注册护士,他们每个人都比我大三十岁以上。他们告别了退休生活再次投入工作,以履行他们的战时职责。当然,还有助理护士,都在我这个年纪,甚至比我更年轻。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已婚,或已订婚,或是正忙着订婚,通常是和些在服役中的男人。如果护士长和护士们都不在,她们就一直聊天。她们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们不想知道多伦多怎么样,虽然她们中有人认识去多伦多度过蜜月的人。而且她们也不关心我的教学进行得怎样,或者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这并不是说她们粗俗无礼她们递给我黄油(叫黄油,实际上不过是橙色条纹人造黄油,在厨房染的色)。她们告诫我不要吃牧羊人的馅饼,她们说那馅饼里有土拨鼠在她们不了解的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置信。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每次收音机里开始播新闻时,她们就调到音乐频道。搂着玩偶舞翩翩,长袜有洞也似仙

她们也畏惧福克斯医生。一是因为他读过很多书,另外她们也说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不留情面,如果他想。

我不清楚她们是否认为读过很多书与不留情面之间有什么联系。

出勤学生的人数总在变化,有时是十五,有时减少到半打。只是在上午有课,从九点到中午。当孩子们发烧或是体检时,他们就不用上学。而当他们坐在教室里时,他们总是很安静,顺从,从不主动参与。他们很快就明白这不过是个伪装的学校罢了,在这儿他们被免除了学到东西的要求,就像他们免于恪守作息时间和背诵的作业一样。这种自由没有让他们变得狂妄自大,或是以某种令人苦恼的方式懒散起来,仅仅只是让他们变得温顺和心不在焉。他们的歌声轻柔,他们也玩抱抱与亲亲的游戏,但总有一股沮丧的阴影笼罩在这临时的教室上空。

我决定听从医生的告诫,或者是部分告诫,比如百无聊赖是健康的大敌。

在管理员那狭小的储藏间,我发现了一个地球仪。我请求把它拿出来使用。我从最简单的地理知识开始教,海洋,大陆,气候。为什么不讲讲风和气流?乡村与城市?南回归线与北回归线?为什么不呢?还有,南美洲的河流?

有些孩子以前学过这些,但他们差不多都忘了个精光,这个湖泊和森林之外的世界一点一点地离他们远去。这堂课似乎让他们振作了些,像是在和昔日好友重叙旧情。当然,我并没有马上一股脑儿地向他们倾倒这一切,对那些以前从未学习过这些知识的学生我并不苛求,因为他们生病太过频繁。

但这就够了,也许这本身就是个游戏。我把他们分成几组,我用教鞭指指这指指那,他们大声说出答案。我十分小心不让他们太过兴奋。但有一天,医生走进了教室,他刚晨诊后过来,我被抓了个现行。我不能冷不丁停下,但我努力让热烈的气氛降下来。医生坐下来,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些落寞。他并没有表示异议。过了一会儿,他加入到游戏中来,大声说出那些荒谬而可笑的答案,那些名称并不全错,只是出自他的想象而已。然后,他慢慢地让自己的声音低下去,一直低下去,先是喃喃自语,后来近似耳语,最后完全听不见了。以这种荒谬的方式,他完全控制了全场。所有的学生都开始喃喃低语,模仿他。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双唇。

他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孩子们都笑了。

见鬼为什么每个人都盯着我看?这就是海德女士教给大家的吗?瞪着一个没招谁惹谁的家伙?

笑声更大了。但还有孩子依然不能自已地盯着他,渴望看到更多的古怪。

继续吧,你们就继续胡作非为吧。

他向我道歉打扰了教学。我开始向他解释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使这儿看起来更像所学校。

虽然我赞同您关于压力的观点。我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同意您在指示里所说的话,我只是想

什么指示?哦,那不过是些偶尔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碎片,我从不认为它们是不可更改的。

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们病得不太重

你是对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否则他们总是无精打采的。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解释。他说,然后走开去,接着又转身半心半意地道了个歉。

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吧。

这个时间,我想,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他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麻烦,一个傻瓜。

午餐时我从助理护士那得知,有人在早上的手术中不幸离世。我感到自己先前的生气完全是无理取闹,我觉得自己比傻瓜还要糟糕。

每个下午都无所事事。我的学生下楼去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有时候我也想这样,但我的房间很冷,被褥又太薄一定是结核病患需要更暖和舒适些。

我,当然,没有结核病。可能他们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节省了些开支。

我昏昏欲睡,但却无法睡着。为了冰冷的午后的阳光,头顶上不时传来将带轮子的床推到走廊去的轰隆声响。房子、树,还有湖泊,都不再是我第一天看到的那样,那时我被它们的神秘与肃穆吸引。在那一天,我还相信自己不引人注意,现在看来似乎都不是真的。

老师在那,她要干吗?

她在看湖呢。

为什么看湖?

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有的人真是幸运。

偶尔我逃过午餐,即便它是我薪水的一部分。我去阿蒙森的一家咖啡厅吃饭。波士顿咖啡,和一个三明治,罐头鲑鱼三明治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他们还有的话。经过精心挑选的鸡肉沙拉。不管怎样,在那我更能感到轻松,似乎无人知道我是谁。

或许我错了。

咖啡厅没有女盥洗室,于是你不得不穿过啤酒屋的入口去隔壁的饭店。啤酒屋又暗又吵,散发着一股啤酒和威士忌的味道,扑面而来的阵阵香烟和雪茄烟雾能呛得你跌个跟头。但是伐木工们,那些来自锯木厂的男人们,决不会像多伦多的士兵和飞行员那样冲你尖叫,他们深陷男人的世界,大声说着自己的故事。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找女人,实际上他们更渴望的,可能还是如何摆脱那种羁绊,暂时或者永远。

医生在那条最主要的大街上有间办公室,只是栋一层的小建筑,所以他住在另外的某个地方。我碰巧从助理护士那知道没有福克斯夫人。在唯一的一条小街上,我发现一栋房子,可能是他的,一栋灰泥抹顶的房子,前门上方有个天窗,窗台上堆著书。这地方看上去有些萧瑟,但显得井井有条,能使人联想到一种最起码的考究舒适,一个独身男人、一个自律的独身男人能设法做到的考究舒适。

镇中学就在居民街的尽头,一天下午,我在那儿的广场上遇到了玛丽。她正在参与一场雪球大战,看上去是女孩和男孩之间的战争。她看见我,大声喊道:嗨!老师!并把一个雪球在两手间随意地抛来抛去。她漫步穿过街道,明天见!她扭过头去说道,多少有些像是警告谁也不能跟着她。

你回家去吗?她说,我也要回去,我以前常搭雷迪的便车,但是他下班总是太晚。你要怎么走?搭电车吗?

我说是的。玛丽说道:哦,我可以带你抄条近路,你也能省下车费。是条林中小径。

她带着我爬上了一条狭窄的仅能容身通过的小路,这条小路在小镇上方延伸,穿过森林,经过锯木厂。

这是雷迪常走的路。她说。

在锯木厂后面,在我们下方的树林中,有几块丑陋的砍伐地和几间小木屋。显然有人住在那,因为有柴堆、晾衣绳和袅袅炊烟。从一间小木屋中跑出来一只狂吠乱叫大得像只狼的狗。

闭嘴!玛丽喊道。她飞快地团起一个雪球砸了过去,正中那狗的两眼间。狗急转身跑开,玛丽又团起一个雪球准备在它的屁股上再来一下,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跑出来喊道:你快要打死它了!

打死这垃圾才大快人心呐!

我会让我老伴也这样对待你的。

等着那天吧,你那老家伙连狗屎房子也打不中。

那狗隔着段距离跟在我们后边,不时发出虚张声势的吠叫。

我能摆平任何一只狗。别担心。玛丽说,我打赌我也能摆平一头熊,如果我们遇到的话。

这个时候熊不是已经冬眠了吗?我被那只狗吓坏了,但还是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是啊,但你永远搞不明白,曾有只熊早早跑出来,它跑进了森的垃圾堆,我妈一转身,发现它在那。雷迪拿枪打它。雷迪过去常带我和安娜贝尔坐雪橇外出,有时也有别的小孩。雷迪有一个很奇特的哨子,能吓跑熊。它发出的声音音调很高,人的耳朵受不了。

真的吗?那哨子什么样?

它不是那种哨子,我的意思是说他是用嘴吹出哨子的声音。

我想起了他在课堂上的表演。

我不知道。可能他说过这样能让安娜贝尔不那么害怕。她几乎不能坐雪橇,他不得不亲自用平底长橇拉着她。有时我也跳上去,他会说:什么情况?这有一吨重了。接着他会突然回头想抓住我,但他从未抓住过我。于是他问安娜贝尔:是什么这么重?你早餐到底吃的什么呀?安娜贝尔从不说出来,她永远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朋友。

学校里的女孩们怎样?她们友好吗?

没什么人好玩时我才和她们一起闲逛。她们不值一提。安娜贝尔的生日和我在同一个月,六月。雷迪会带我们去湖上划船,他教我们游泳,哦,只是教我。他不得不一直抱着安娜贝尔她不能真学。有次雷迪自己一个人游远了,我们就把他的鞋子都装上沙。后来,我们十二岁生日,我们不能像那样出去玩了,但我和安娜贝尔去雷迪家吃蛋糕。安娜贝尔一点也吃不下去了,于是雷迪开车带我们出去喂海鸥,我们往车窗外扔蛋糕,海鸥尖叫着争抢,我们都笑疯了。但雷迪不得不停下来抱着安娜贝尔,以防她大出血。

那以后,玛丽说,那以后就再也不准我去看她了。我妈从不准我跟那些患结核病的孩子呆在一起。但雷迪说服了她,他说必要时他会阻止的,后来他这样做了。我都快疯了。安娜贝尔再也没有开心过她病得太厉害了。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她的坟墓,不过那儿什么标记都没有。雷迪和我打算做一个,等他有空。如果我们刚刚在那条大路上直接往前走,不拐弯,我们可能已经走到她的墓地了。

这时我们已走下山坡来到平地上,距森很近了。玛丽说道:哦,我差点忘了。她掏出一满把戏票来。这是为情人节准备的,我们学校正排练这出戏,《萍奈福》(或作《皮纳福》)。我得把这些都卖出去,你可是我的第一个顾客。我在这出剧里演了个角色。

我来到医生在阿蒙森的住处,他带我过来吃晚餐。这邀请在当时看上去像是他的一时冲动。那天他在过道里碰到我,或许他也还不安地记得说过我们要找个时间谈一谈的事。

他建议一起吃晚餐的那晚,正好《萍奈福》上演,而我有张票。我告诉了他,他说:是的,我也有张票,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得去。

我觉得我好像答应过玛丽。

呵,那你现在也可以觉得好像没有答应她。会很糟糕的,相信我。

我照他说的做了,尽管我没有看到玛丽并告诉她我不去了。我在他指定的地方等他,在森前门的走廊里等着。我穿上了我最好的裙子,一条墨绿色的绉纱裙,有小小的珍珠纽扣和真的蕾丝领子。双脚塞进了一双麂皮高跟鞋,外套雪地靴。我一直等到他预定的时间都过了起先我有些焦急,护士长可能会在走出办公室时看见我,其次,他也可能忘了约会这件事。后来他出现了,一边扣外套一边道歉。

总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要处理。他说着话,带我绕过房子向他的汽车走去。

好走吗?他问。我说是的除了我的麂皮鞋他没有把胳膊伸给我。

他的车又旧又破,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汽车一样,没有取暖设备。当他说我们要去他家时,我松了口气,我不想我们在那饭店里与众人挤作一团,也不想在那咖啡厅里凑合着吃三明治。

到了他家,他叮嘱我等房子暖和点了再脱外套。然后他急急忙忙在壁炉里生起火来。

我是你的管家、厨师兼服务员。他说,这里很快就会变得舒适起来,我很快就会做好晚餐,不需要帮我,我喜欢一个人做饭。你愿意在哪儿等?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前厅翻翻书。在那儿穿着外套可能还不至于不能忍受。灯的开关在门后面。你不介意我听听新闻吧?我听习惯了。

我走进前厅,或多或少地有被勒令离开的感觉,我让厨房的门开着。他过来关门,说:等厨房暖和点了再开吧。他说完就转身回到正在播报战争新闻的CBC电台那阴沉、激动、且近乎肃穆的声音中。

那间屋子里有大量的书,不仅仅是在书架上,桌子、椅子、窗台甚至地板上都堆著书。我翻了翻其中的几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喜欢成批地买书,可能他是几个读书俱乐部的会员。哈佛经典之作,威尔杜兰特的历史书,小说和诗歌似乎供应不足,虽然有几本出乎人意料的儿童经典读物。有美国内战的书,有南非战争,拿破仑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尤里乌斯.凯撒的征战,亚马逊河流域和北极的探险,萨克尔顿南极的破冰之旅,约翰富兰克林的死亡探险,多纳集会和失落的部落之谜,牛顿和炼金术,以及兴都库什的秘密。这些书揭示了有人渴望知道,渴望拥有大量的分散的知识。在读书这件事上也许没人的口味是坚定而确切的,因此,当他问我哪部俄罗斯小说时,可能他也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饱读了俄罗斯小说。

当他大声说好了时,我打开门,带着这新的疑问问道: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你认可谁?

能重复一遍吗?

在《魔山》中,你是最喜欢纳夫塔,还是最喜欢塞塔姆布里尼?

说老实话,我一直认为他们是一对夸夸其谈的家伙,你呢?

塞塔姆布里尼更有同情心,但纳夫塔更风趣。

他们在学校这样教你的?

我从不在学校读这些。我冷冷地说道。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只眉毛又挑了起来。www.Qg13.com

请原谅。如果这儿有什么令你感兴趣,你随意好了,请随时来这里阅读。我想你应该没有生壁炉的经验,我这有个电取暖器,我会把它装好。就这样吧?我可以很快给你搞一把钥匙。

谢谢你!

猪排,速食土豆泥,罐装豌豆。甜品是从面包房弄来的苹果派,如果他能想到加热一下会更好。

他问起我在多伦多的生活,我的大学课程,我的家庭。他说他猜测我应是在中规中矩的环境下长大的。

我的祖父是一位开明的牧师,差不多就是保罗蒂利希那类的。

是吗?开明的基督教小孙女?

不是。

感动。你会觉得我粗鲁吗?

看情况啊。如果你一直像个老板一样盘问我的话,是的。

那么我就继续了,你有男朋友吗?

有。

在服役,我猜。

我说:在海军服役。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考虑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也从未接到过他正式的来信。

医生起身拿茶。

他在什么样的船上服役?

巡洋舰。另一个不错的选择。一会儿后,我可以让他发射鱼雷,像巡洋舰常干的那样。

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你的茶里加糖还是加盐?

都不要,谢谢!

很好,因为我也什么都不加。你知道,看上去你在撒谎你的脸红了。

如果我以前没有脸红过,那么现在我脸红了。我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红晕,汗水在我腋下流淌。我希望不至于毁了我的裙子。

我一喝茶就浑身冒汗。

哦,我知道。

事情不能更糟了,我打定主意要还击。我把话题切换到他身上,问他如何给人动手术,是不是像我听到的那样把病人的肺一切了之?

假如他带着嘲讽、带着更多的优越感回答我可能这是他所认为的调情我相信我会穿上外套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也许他也知道这点,他开始谈论胸廓成形术,当然,清除带病的肺叶近来也越来越流行。

但那样你不是会失去一些病人吗?我说。

他一定认为又可以开开玩笑了。

当然,但是他们能去哪?跑去藏在树林中我们不知道他们能去哪,投湖,或者如你所愿他们就不死?有些情况下只是手术没有起到作用而已,就是这样。

但麻烦也接踵而至。他说。他做的很多手术眼看就要像放血一样过时了。一种新药在研制中,链霉素,已在试验中使用。有一些问题自然会有问题,比如对神经系统的毒性,但解决方法也一定能找到。

该把像我这样的锯骨匠(暗指医术不高)淘汰出局。

他洗盘子,我擦干。为了不把我的裙子弄脏,他将一块擦洗毛巾围在我的腰间。当他给毛巾打结时,他把手放到我的上背部,十分沉稳有力,十指分开他可能已经以一种非常专业的方式对我的身体进行了一番估量。那晚我躺到床上后,依然还能感受到那股力,那股从尾指到大拇指的逐渐增长的按压力。我很享受这种感觉。这更重要,真的,远远超过后来我下车前他留在我前额的吻。一个干燥的唇吻,简短而正式,匆忙而郑重地留在我的额头。

我外出时,一把他家的钥匙出现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是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但我终究没能用上它。如果是别的人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一定会抓住机会的,特别是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取暖器。但现在是这样一种情形,他的过去与未来在那房子里无处不在,这不仅不会加大日常的舒适感,反而只会徒生令人极为不安的欢愉。我怀疑我是否还能读得进去一字。

我盼望玛丽经过,好责备我错过了《萍奈福》。我想好了一个托词,我不舒服,感冒了。但接着我又想起来,在这儿感冒可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意味着口罩、消毒甚至是隔离。我马上意识到我不可能隐瞒得了我去拜访医生这件事。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个秘密,即使是护士们,他们什么也没说,或许是他们过于高尚、谨慎,也或许这样的事情早已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但是助理们打趣了我。

那晚的晚餐吃得开心吗?

她们的语气友好,看上去像是很赞成。我的身价涨了。不管我是谁,至少可能会成为一个有男人的女人。

玛丽整整一周都没有露面。

下周六是他说的时间,就在他吻我之前。所以我又在前廊那等着,这一回他没有迟到。我们开车来到他家,我走进前厅,他生壁炉。我看到了那个满是尘埃的取暖器。

不接受我的提议,他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言不由衷?我向来心口一致。

我说我不想来镇上只是怕遇到玛丽。

因为错过了她的演出。

那就是说你打算改变你的生活来将就玛丽咯?

菜大部分都和上次一样,猪排,速食土豆泥,玉米粒取代了豌豆。这一次他准许我在厨房帮忙,甚至请我摆好桌子。

你也可以了解东西都放在哪里,我相信都还是相当有条理的。

这意味着我可以看他在灶前忙碌。他专注、自如的表情,简练、利落的举止,激起了我内心一阵复杂而强烈的情感。我们刚开始吃饭时,有人敲门。他起身拉开门闩,玛丽冲了进来。

她扛着一个硬纸箱,她把它放在桌上,然后脱去外套,露出一件红里透黄的戏服。

情人节快乐。她说,你们没有去看我的演出,所以我把演出给你们搬过来了。

她金鸡独立以便踢掉一只靴子,然后是另一只。她把靴子踢到一边,然后围着桌子神气活现地边跳边唱,声音年轻、饱满而又忧伤。

我是小小金凤花

亲爱的小金凤花

虽然可能我永远不明所以

但我仍然叫小金凤花

可怜的小金凤花

可爱的小金凤花

在玛丽唱歌之前,医生就起身走开,他站在炉子前,忙着刮煎锅里正煎着的猪排。

我为玛丽鼓掌,说道:多么漂亮的戏服啊!

是的,确实非常漂亮。红色的裙子,亮黄色的衬裙,飘飘的白色围兜,带刺绣的紧身胸衣。

我妈做的。

刺绣也是吗?

当然。她一直在做,直到前一天晚上的下午四点才做好。她说着,又表演了旋转和顿足舞。

架子上的盘子叮当作响。我又鼓了鼓掌。我和玛丽都盼着一件事情,我们希望医生能转过身来,不要不理会我们。我们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哪怕是勉强的,一个出于礼貌的用语。

瞧瞧还有什么,玛丽说,为了情人节。她撕开纸板箱,里面是情人节饼干,都被切成心形,上面抹着厚厚的红色冰激凌。

太棒了。我说,玛丽重又开始她的欢蹦乱跳:

我是萍奈福的船长

是个顶顶好的船长

你非常非常棒,总之能明了

我率领好船员

医生终于转过身来,玛丽向他敬了个礼。

行了,他说,够了。

她不管他,继续唱:

喝彩三声又一声

只为勇敢的萍奈福船长

我说够了。

为了萍奈福的好船长

玛丽,我们正在吃晚餐,而你并没有得到邀请,你明白吗?没有邀请你。

她最终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小会儿。

好了,鄙视你,你太不友好了。

你完全不必做这些饼干的,你任由你胖嘟嘟的越来越像头小猪了。

玛丽的脸胀得通红,似乎就要哭了。但她没有哭,反而说道:瞧瞧,是谁在胡说,你都成斗鸡眼了。

够了。

呵,是你够了。

医生捡起她的靴子放到她面前。

穿上。

她穿上靴子,涕泪双流。她猛烈地吸溜着鼻子。

他拿起她的外套,并没有帮她穿上,任由她手忙脚乱地胡套一气。

好了。现在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她拒绝回答。

走着来的,是吧?好吧,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这样你就不会因为不知自怜而摔进雪堆冻死。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玛丽再也没有朝我看。这一刻满是告别的打击。

当我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开始清理桌子。我们还没用甜点,依然是苹果派。或许他不知道还有别的种类,也或许这是面包房仅有的甜点。

我拿起一块心形饼干吃着,冰激凌甜得惊人。不是浆果味的,也不是樱桃味的,只是糖和红色的食用染色剂。我吃了一块又一块。

我知道我至少应该说声再见。我应该说谢谢你的饼干。但这没什么,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这场演出不是为我准备的,或者仅仅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了我。

他够残忍的。他的残忍令我震惊。实在是太狠了些,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这样我们的约会就不会被破坏。这种想法取悦了我,我又因此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等他回来后我该跟他说什么好。

可他根本无需我说什么,他直接把我带上了床。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或者就像对我来说是个惊喜一样,对他来说也意味着同样的惊喜?至少,关于我的童贞,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不但准备了一只安全套,也给我拿了条毛巾他尽可能持久地、舒缓地进行。我的激情就是惊喜,我俩都这样。

我要娶你。他说。

他送我回家前,把所有的饼干都扔了,所有红色的心,都扔进雪堆去喂冬鸟。

就这样定下来。我们的订婚仪式尽管提到这个词他有点小心翼翼实际上就是我们不公开的合意。婚礼将会随时举行,只要他能有那么一两天的连续假期。一个极简单的婚礼,他说。我跟我的祖父母一个字也没提。我应该清楚这个关于婚礼仪式的打算,是他在毫不关心他人的看法下进行的,那些会使我们感到痛苦的讥笑将远远超出他打算忍受的。

他也不赞成买钻戒。我告诉他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钻戒,这倒是真的,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个。他说那就好,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白痴女孩。

最好不要再在一起吃晚餐了,他说。不仅仅是因为闲话,也因为仅凭一张配给卡很难弄到够两个人吃的肉。我的配给卡用不上,已经交给了经营厨房的人也就是玛丽的妈妈我很快就到森吃晚饭了。

最好不要引起太多的关注。

自然,每个人都会心生怀疑。年长的护士变得热心起来,护士长甚至给了我一个伤感的笑。我精心打扮自己,以一种适度的方式,也几乎没有任何意图。我沉湎于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一种天鹅般的安静,确切地说是双眼低垂,心无旁骛。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年长的妇女们正关注着这段私情的发展,她们已做好了在医生决定抛弃我时主持正义的打算。

助理们全心全意地支持我,并调侃我说她们从我杯中的茶叶上预测到了我婚礼的钟声。

疗养院紧闭的大门里面,整个三月都是忙碌而令人窒息的,这一直是最糟糕的月份,助理们说。由于某些原因,人们在经受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折磨后突然死去。如果有个孩子没有出现在课堂上,我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一个极其糟糕的变故,还是只是这孩子疑似感冒不得不卧病在床。

不管怎样,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以便医生能做一些安排。他从我房间的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条,示意我在四月的第一周前准备好。除非有什么真正的危机,否则他定能设法休一两天假。我们打算去亨茨维尔。

去亨茨维尔我们的结婚暗语。

我已把我的绉纱裙洗干净,仔细叠好放进我的小旅行袋里。我猜想我将不得不在某个女盥洗室换衣服。我一直在搜寻路边,看是否会有早开的野花可采,这样我就可以做个花环。他会同意我拿着个花环吗?但现在即使是对沼泽地里的万寿菊来说也为时过早。除了能看到些干枯的云杉、蔓生着杜松的小岛和沼泽,什么也没有。在路基边,一堆杂乱的石头对我来说变得熟悉起来似血迹斑斑的铁器和花岗岩斜架。

汽车里的收音机一直在播放欢快的音乐,因为盟军已经距柏林越来越近。医生说他们一直拖延着不让俄军最先进城。他说他们会后悔的。

现在我们已远离了阿蒙森。我发现我可以叫他阿里斯特了。这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最远的路程,我被激起某种强烈的情感,为源自他那男性的对我的忽视我相信这种局面很快就会被彻底扭转以及他漫不经心的驾驶技巧。他是个外科医生,这非常令人兴奋,虽然我从不承认这点。现在,我相信我可以为他躺到任何沼泽、肮脏泥泞的洞穴,或是粉身碎骨,以便他施以援手,如果他想要一个正当合理的邂逅。我也知道,我必须将这种感情深埋心中。

我开始想眼前的事。我希望我们一到亨茨维尔就能找到一个牧师,我希望我们能肩并肩地站在一间起居室内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温馨文雅的起居室。

但是,等到了那儿,我才发现还有别的方式可以结婚,我的新郎对结婚暗怀我未曾察觉的憎恨,他压根儿没想到要找牧师,在亨茨维尔的市政厅,我们填写了一些表格,发誓要结为一体,然后由治安法官宣布我们婚约成立。

午餐时间到了,阿里斯特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前,这餐馆看上去就像是阿蒙森那家咖啡厅的亲表兄。

我们要在这吃吗?

他细究了下我的表情,改变了主意。

不吗?他说,好吧。

最后我们在一家餐厅那冷冰冰的前厅用完了午餐,这家餐厅打着鸡肉套餐的广告,看上去也有些故作风雅。盘子也是冷的,没有别的正餐,也没有播放电台音乐,只有我们用力切那黏糊糊的鸡肉时发出的餐具碰撞声。我相信他一定在想,如果我们在他最初建议的那家餐馆吃饭,一定会吃得愉快些。

然而,我发现找寻什么女盥洗室实在是需要勇气,在那,寒冷的空气比那间餐馆前厅更令人沮丧,我抖抖索索地穿上我那条绿裙子,重新涂上唇膏,并把头发扎好。

我走出盥洗室时,阿里斯特站起来迎接我,他笑着紧握我手,说我看上去真好看。我们手拉着手,有些拘谨地走回到汽车那。他为我打开门,绕回到驾驶室上车。他坐好后,把车钥匙插进去点火,接着又熄了火。

车停在一家五金仓库前,雪铲正半价出售,窗户上仍有代磨滑雪冰刀的招牌。

街道对面有栋木屋,漆着油亮的黄色。屋前的台阶看上去极不安全,两块木板呈X形钉在台阶上。阿里斯特的小车前停着辆大卡车,战前的式样,带踏板和边缘锈迹斑斑的挡泥板。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从五金店内走出来,进到大卡车内。先是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接着大卡车原地跳了几跳,然后才扬长而去。一辆印有五金店名字的货车想停到刚腾出来的空间内,但地方不够大。司机下车过来敲了敲阿里斯特的车窗,阿里斯特吃了一惊如果他先前没有如此热切地在那说话,他一定早就留意到这个问题了。他摇下车窗,穿工装裤的男人问我们是否要到五金店内购物,如果不是的话,能不能请我们离开。

就走。阿里斯特说。这个坐在我旁边、就要跟我结婚的男人,现在已不想娶我了。我们正要走。

我们。他说我们。有那么一刻,我贪恋着这个词,接着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被包含在他的我们之内。

这无关我们,也无关那些使真相清晰呈现于我面前的种种,仅仅是他和那货车司机间的男人对男人的语气,他的平静而适度的歉意。我差点祈求他能继续之前的谈话,在他没有注意到货车打算停进来之前的谈话。他说的话虽然令人害怕,但至少他在咬牙坚持,他的克制,他的心不在焉,以及他的声音都透着一种痛苦,无论他在说什么,他都大声说出了他和我在床上时说出的那些,同样抵达内心深处的那些。当然他不是现在才说出的,而是在他和那个男人说完之后的事情了。他摇上车窗,全部注意力都在那辆货车上,他把车倒出那狭小的空间后开走,以便不必与那货车签下购物协议,似乎已没什么好说,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我不能这样做。他说。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无法解释。

他只是感到这是个错误。

我发觉要不是听着他的说话声,我都没办法去看代磨冰刀招牌上弯曲的S形标记,或是那栋黄色房子台阶上由粗糙的木板钉成的X。

我现在送你去火车站,我会买张去多伦多的票给你,我确定下午晚些时候会有辆开往多伦多的火车。我会编出个合情合理的由头,找人把你的东西打包,请把你在多伦多的地址给我,我想我没有保存你的地址。哦,我会给你出份证明,你的工作做得不错,无论如何你不需要做完这学期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孩子们将被转移到另一家疗养院去。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全新的音调,几乎是有些愉快的,一种终于解脱的口吻。他也在努力掩饰,不让我在离开之前察觉到。

我看着街道,就像是被送去赴死。然而还不是,还不完全是,这还不是我最后一次聆听他的声音。还不是。

他都没有问去火车站怎么走。我大声责问他,是不是以前他就常这样把女孩送到火车站。

别这样。他说。

每一次拐弯都像是将我生命中剩余的东西折断了一次。

五点有趟去多伦多的车。他去问询时我就在车里等着。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票,迈着在我看来分外轻快的步伐。他一定是意识到了这点,因而当他走近时他变得沉稳起来。车站里很舒服很暖和,还有个女士专用候车室。他为我打开车门。

也许你愿意我等会儿,并看着你离开?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吃点像样的甜点。那个餐馆太糟糕了。

我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我下了车,领先他一步走进车站。他指着女士候车室,冲我高挑起一只眉毛,想开个最后的玩笑。

或许有天,你会把这一天看作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我特意坐在候车室里能看到车站前门的一张长椅上,如果他回来,我就能看见他。或许他会告诉我这只是一个玩笑,或者一个考验,就像那些中世纪的戏剧里常演的那样。也或许他会改变心意,当他沿着高速公路飞驰,看见淡白的春日的阳光照耀在我们刚刚一起经过的那些石头上,他会意识到他的愚蠢,他会飞快调头跑回来。

距去多伦多的火车进站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但火车似乎是马上就来了。即使这些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翻腾,我还是像被根绳子牵着似地登上了火车。离站的汽笛长鸣,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目光扫过站台。现在跳下车去还不太晚,跳下火车,穿过车站,跑过街道,到他停车的地方去,到他刚刚止步不前、苦思冥想的地方去,还不太晚,求求上帝这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我要跑去见他。还不算晚。

突然车厢里一阵混乱,喧哗声阵阵。不只一个人,而是一群晚到者,在座椅间挤来挤去。是一群穿着运动服的高中女生。她们引起的混乱招致了一片嘘声,列车员对她们争抢座位表示不满,并催促她们赶紧坐好。

她们中的一个,也许还是最吵的那一个,就是玛丽。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们。

但她跑过来了,大声喊我的名字,问我要去哪。

去看一个朋友。我告诉她。

她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位子上,告诉我她们和亨茨维尔高中进行了一场篮球比赛。这是一场狂欢。她们输了。

我们输了,不是吗?她开心地嚷道。其他人咯咯地傻笑。她提到比分,确实令人震惊。

你穿得多整齐。她说。但她似乎也不是很关心我的穿着。她看上去对我的解释也没什么真正的兴趣。

当我说我要去多伦多看我的外祖父母时,她几乎没有在听。关于阿里斯特也是一句话没有,哪怕是说他句坏话。她一定没有忘记,应该只是把那一幕,还有从前的她自己都束之高阁、深埋心底了。也许她真的是那种举重若轻的人。我为她感到高兴,尽管当时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留给我自己的问题是,火车到达阿蒙森时我还能做什么?弃车而去,跑到他家里,要求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真是终身蒙羞啊!

事实上,火车在阿蒙森停得并不长,刚好够女孩子们集合的,列车员一个劲警告她们,说如果再不快点,她们就只好坐到多伦多去了。

很多年来,我都在幻想着与他偶遇。我活着,只是活着,在多伦多。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终老多伦多,我也不例外。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是这种状态。接着,十多年后,这件事终于发生了。在穿过一条人流涌动、无法独自慢行的街头时,我们迎面走近,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几乎同时,一丝无法掩饰的惊讶绽放在我们那饱经时光摧残的脸上。

他叫起来:你好吗?我回答说:很好。然后出于礼貌,我们又彼此道了声珍重。

那一刻,一切大体上都还真实。因为要支付我丈夫的一个孩子积欠的债务,我正与我丈夫进行着无休止的争吵。那个下午,我去美术馆看一个展览,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再次回头冲我喊道:一切顺意!

看起来仍然好像我们会走出拥挤的人流,似乎片刻之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我们也可以各行各路,事实上我们就这样做了。

没有泣不成声。当我走到人行道上时,他也没有伸手环住我肩。我只捕捉到他眼光的一闪亮,在他一只眼比另一只眼忽地睁得大了些的那一刻。是左眼总是左眼,一如我还记得的那样。而且看上去总是如此陌生、戒备而又迷惘,似乎他想起了某些疯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几乎要令他笑起来。

就这些。我继续朝家里走去。

感觉和我离开阿蒙森时一模一样,火车拖着我前行,恍若梦中。

而关于爱,显然,什么也没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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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空间(Dimension)》


选自《外国文艺》

本篇《空间》于2006年6月5日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以女性的爱情、婚姻、日常生活为视角,反映女性自我成长的主题。本篇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丈夫阴影下的小镇妇女,因为一段平常的同性交往,引来丈夫的无端猜疑和残忍报复。巨大刺激和痛苦使她行尸走肉似地活着。同样饱受煎熬的丈夫在有关异度空间的冥想之中获得了解脱。女主人公受到启发,个体意识有所觉醒。后来在一场车祸中,她帮助挽救了一名还未成年的年轻司机的生命,在将一己之爱投射于外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异度空间,摆脱了依附,实现了真正的自我救赎。-译者

多丽要乘三趟车才能到达所里:先坐到金卡丁,倒车去伦敦(译注:这里提到的金卡丁市、伦敦市为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两座城市。),再在伦敦换乘市郊车。她周日早晨9点出发,中间倒车等车,直到下午两点才走完100余英里的路。上车坐,下车还坐,她倒也不在意。平常工作,坐着的机会不多。

她是凯富宾馆的一名客房服务员,职责就是打扫卫生间、铺床、吸尘、擦镜子。她喜欢这工作,忙起来让她没工夫胡思乱想,晚上累得倒头便睡。有些和她一起干活的人喜欢添油加醋,把工作说得又脏又累,让你听得头皮发麻。多丽自己倒很少碰上乱得跟猪窝似的房间。这些比她年长的女人都怂恿她往上爬,劝她趁着年轻漂亮学点技能,找个坐办公室的事。但她对现状心满意足。她不想跟人打交道。

和她一起干活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经历。也可能知道而不提。报纸上登过她的照片,用的是他给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拍的那张。照片上,她怀里抱着新生儿迪米特里,两边分别是望着镜头的芭芭拉安和萨沙。那时她有一头波浪式的褐色长发,自来卷,颜色也是天生的,很讨他喜欢。她脸上是温婉、娇羞的神情,却不是本性的自然流露,多半是因为她这模样让他高兴。

那件事之后,她把头发剪了,做了漂染,又用发胶把头发直竖起来。她身材瘦了许多,名字也改用了中名弗勒。他们给她找的这个差事,工作地点在一个小镇上,离她原来的住处相去甚远。

这是她第三次去所里了。前两次,他拒不见面。如果这次他还不肯见她,她就打算放弃了。即便见了,一段时间内她也可能不再来了。她不想把事情做过头了。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第一趟车上,她的心情还算平静,车走一路,她看了一路风景。她在海边长大,那里春天总是如期而至,但在这儿,冬夏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一个月前才下过雪,可现在已经热得可以打赤膊。田里的片片水洼明晃晃得刺眼,阳光从枯枝之间直泻而下。

换到第二趟车上后,她开始变得神经质,心里不住打鼓,生怕哪个女人和自己目的地一致。车上清一色的女人,大都穿戴整齐,或许是希望被当成去教堂做礼拜的吧。从打扮上看,上岁数的人去的教堂比较老派、正统,裙装、长统袜、帽子是必须的装束;年轻点的可能属于相对开放的教派,裤装、花头巾、耳环、莲蓬头,全都随意。细眼看去,某些着裤装的女人其实年纪也不轻了。

多丽的打扮自成一派。工作这一年半载,她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上班穿工服,下班就是一身牛仔服。她早就舍去化妆的麻烦了,那时不化,因为他不许,现在没他管了,她也不化。她一头直立的金发和瘦削的素面不太协调,可她全不以为意。

到第三趟车上,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开始辨认各种标牌广告牌、路标。她不想让脑子闲着,便玩起组词游戏:把随便看见的某个词拆开,然后尽可能多地组成新词。比如,咖啡,可以拼成咖啡因,吗啡,还有咖喱等新词;馆能组成宾馆、理发馆、博物馆,对了,下馆子。出城的沿路到处是广告牌、大型商场、停车场,甚至连房顶上都系着推销商品的气球,找几个词并不难。

多丽上两次去见他,都没有告诉桑兹太太,这次也不想说。她每周一下午与桑兹太太见面,桑兹太太鼓励她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也总是说,慢慢来,有些事急不得。她夸赞多丽做得很好,正一点点找回自我。

我知道这些车轱辘话让人腻味得要死,她说。但理儿不差。

听到自己嘴里冒出死这个字,她感到尴尬,好在没有为它道歉,那样反而越抹越黑。

7年前,多丽16岁,每天下学后都到医院探望母亲。她母亲刚做了个脊柱手术,正在恢复。医生说病情严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劳埃德是名护理员。他虽比多丽的母亲年轻几岁,却和她一样,是个老嬉皮。一有空,他就过来和她闲扯,聊起陈年旧事,他们去过的音乐会、游行示威,他们认识的那些愤怒青年,还有阖药后神志恍惚的臭事。

劳埃德喜欢开玩笑,做事沉稳,在病人中颇有人缘。他长得肩宽体壮,言谈举止透着坚定、果断,有时会被误认为医生。(他倒不是乐于被人误会,相反,他觉得好多药都是骗人的,不少医生都是混蛋。)他皮肤红润敏感,头发金黄,双目炯炯有神。

他在电梯里吻了多丽,说她是沙漠里的玫瑰。然后又自嘲地说:这话没一点新意吧?

你是个诗人,自己还不知道,她这样说出于礼貌。

一个晚上,多丽的母亲突然死于血管栓塞。母亲的很多女友都表示要接多丽去住,她在她们中一人家里过了一段时间,心里却巴不得与她的新朋友劳埃德在一起。下个生日来临之前,她怀孕了,然后他们就结了婚。劳埃德以前没结过婚,却至少有过两个孩子。孩子们的下落他不清楚,这时候大概都该长成大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人生哲学发生了变化,他现在向往婚姻和稳定的生活,反对节育。他和多丽生活在赛谢尔特半岛上,近来却觉得这里低头抬头到处都是熟人,旧时伙伴啦,往日情人啦,陷在过去的生活里,令他不胜其烦。不久,他们从地图上相中了一个叫米尔德梅的小镇,两人便从西到东来了个大搬家。他们没有住到镇上,而是在乡下租了块地方。劳埃德在一家冰淇淋厂找了个活。他们还开垦出一片花园。劳埃德在园艺上是把好手,不仅如此,做木工活、摆弄烧劈柴的火炉、修车,没有一样拿不起来的。

然后他们有了萨沙。

这很自然,桑兹太太说。

是吗?多丽答道。

多丽总是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直背椅里。沙发上蒙着鲜花图案的座套,配了靠垫,她却从来不坐。桑兹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子一侧,这样,她们说起话来中间不会隔着障碍。

我其实一直希望你这么做,她说。换了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刚与多丽接触的时候,桑兹太太不会说这话。就是一年前,她也会谨慎得多。她了解多丽当时的心情,多丽绝不相信有谁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但凡是活着的人。现在,多丽明白,别人低声下气做出这种表示,是对她的体贴。桑兹太太看得出来。

亮,做事慢条斯理。年纪也不算太老。她和多丽的母亲差不多岁数,但看样子不像是当过嬉皮。她头发灰白,减成短发,某侧脸颊上长了一块胎记。她穿平底鞋、花上衣和宽脚裤。她的上衣即便花花绿绿,也让人看不出她对穿着有多在意,倒更像是有人曾提醒她注意打扮,她便听话地到商店挑了几件自觉差不离的衣服。好在她和蔼可亲,又总是办事公允、一丝不苟,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虽嫌唐突冒犯、不合时宜,却也不那么惹人嫌了。

其实,前两次我根本没见着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但这次他出来了?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显老了?

可能吧。可能瘦了点。还有那衣服,那制服。我从没见他穿过那样的衣服。

他从前不是当过护工吗?

那不一样。

他看上去变了个人?

也不是。多丽咬住上唇,思索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发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象那样发呆。他似乎连该不该在她对面坐下都拿不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干嘛不坐?而他说,行吗?

他看上去好象丢了魂似的,她说。他们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也许为了让他安定下来吧。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谈了

什么吗?

多丽闹不清那能不能叫谈了。她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感觉怎么样?(还行。)吃得饱吗?(差不离。)要想散步的话,有地儿去吗?(有,但有人看着。那大概算个散步的地儿吧。大概可以管那叫散步吧。)

她说:你该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是啊。

她差点问他是不是交到朋友。那口吻就像问小孩子学校怎么样,如果孩子去学校上学的话。

我明白。我明白。桑兹太太边说边用胳膊肘把摆在桌上的面巾盒向前推了推。多丽用不着面巾,她眼里没有眼泪,胃里却翻江倒海。

桑兹太太默不作声,她世故通达,明白此时不该插话。

后来,就好像知道多丽接下去要问似的,劳埃德告诉她有个心理医生隔段时间就来一次。

我告诉他,他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不比他少。

多丽觉得,只有这一次,他说话有点他自己的影子。

整个探视过程,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快死了。她斗争半天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把这个又黑又瘦、畏畏缩缩、拒人千里之外、动作僵硬失调的男人印入脑海。

这件事她没向桑兹太太说起。桑兹太太会问她,拐弯抹角地:怕什么?怕自己还是怕他?而多丽不是害怕。

萨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安出生了,等到芭芭拉安长到两岁,他们又有了迪米特里。萨沙的名字是他们两个一齐起的。之后,他们达成协议,生男孩名字归他起,女孩则由她。

迪米特里是兄妹中唯一一个得疝气的。多丽怀疑是自己奶水不足或不够浓。要么是过浓了?总之有点不对头。劳埃德请来了母乳协会的一名工作人员。那位女士告诉多丽,无论如何不能给婴儿用奶瓶辅助喂食。她说,事情只要一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过不了多久,他对母乳就会一口不沾了。照她的说法,那可是大祸临头。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开始用奶瓶喂食了。他确实好象更喜欢奶嘴,一改成乳头,他就哭闹个没完,且越闹越凶。到三个月大,他已经完全靠奶瓶喂食。这时候,再也瞒不住劳埃德了。她告诉他自己奶水干了,只好给他奶瓶喂食。劳埃德不由分说,抓住她的乳房,挤了这边挤那边,好不容易弄出几滴颜色难看的乳汁。他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动了手。他说她跟她妈一个德行,都是婊子。

所有嬉皮都是婊子,他说。

没过多久,他们和好如初。可只要迪米特里有点什么事,哭闹个没完啦,得了感冒啦,或被大孩子们的宠物兔子吓得哇哇叫啦,要不就是长到哥哥、姐姐会自己走路的年龄,他却还抓住凳子不撒手啦,多丽没用母乳喂孩子的事就又被翻了出来。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办公室的时候,有个女人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十字架,和一组由金色、紫色字母拼成的文字:当失去亲人令你痛不欲生内页里有一幅色彩柔和的耶稣画像,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多丽瞥了一眼就合上了。

多丽手里纂着那本手册,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桑兹太太费力地把小册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是谁把这东西给你的?桑兹太太问。

多丽朝紧闭的房门方向神经质地点了下头,咕哝道:

她。

你不喜欢?

你一倒霉,他们就来笼络你,说完,多丽意识到她妈说过这话,当时几个女人到医院来探望,试图向她妈传播福音。他们以为,你只要跪下祈祷,就会万事大吉。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哎,她说,哪儿有那么容易。

门儿都没有。多丽跟着说。

可能吧。

那些日子里,她们从来不谈劳埃德的事。多丽尽量不去想他,即便想到,她也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个投错胎的孽种。

我要是信那些鬼话,多丽指的是小册子上印的内容。

纯粹为了她想说,信了之后,她便可以用意念诅咒劳埃德,让他在地狱里受尽煎熬,被火烧成干,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话实在很蠢。但象以前一样,话吞回去闷在肚子里,犹如榔头似得锤打着她。

劳埃德认为孩子们该呆在家里受教育,倒不是由于信教反对恐龙、穴居人、猴子变人之类的说法。他想要孩子们呆在父母身边,在父母的小心呵护下被一步步领进社会。他反对把孩子们冷不丁抛进社会。我就是觉得,孩子们是我的,他说。我是说,我们的,教育部管不着。

多丽有点担心,怕自己搞不来,后来发现,教育部的教学大纲和课程计划都可以从当地学校拿到。萨沙是个聪明孩子,差不多自己学会了阅读,另外两个还太小,学不了太多东西。到晚上和周末,劳埃德就给萨沙上课,根据孩子提出的问题,教他相应的地理、太阳系、动物冬眠的知识,还有汽车原理。没多久,萨沙的学习就超过了学校的课程安排,但多丽还是取回课程计划,督促萨沙按时完成习题作业,这样,在法律方面也不会惹上麻烦。

社区里还有一个母亲也是在家教育孩子。她叫玛吉。玛吉有辆小型货车,劳埃德要开车上班,再说,多丽也没学会开车,所以,她很高兴玛吉主动提出每周搭她去学校交作业,顺便取回新的作业。当然,她们每次都带上所有孩子全家出动。玛吉有两个男孩。大的对很多东西过敏,玛吉不得不对他的饮食格外小心,于是只能在家辅导他的功课。这样一来,连小家伙也干脆一起留在了家里。他也愿意和哥哥呆在一块,再说,他本来就有哮喘病。

那时候,多丽看着自己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心里谢天谢地。劳埃德说,那是因为她孩子要的早,玛吉拖到将近更年期才生孩子,自食其果。他有点言过其实,但她确实等到挺晚才要的孩子。她是个验光师,和丈夫本来是合伙人,生意稳当后她抽身出来,在乡下买了房子,他们这才正式成了家。

玛吉的头发已经花白,剪得紧贴头皮。她高个,平胸,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对什么事都很有主见。劳埃德管她叫女同志,当然是背着她。他一边在电话上和玛吉开玩笑,一边向多丽努嘴,示意是女同志。多丽倒没特别在意,他管很多女性都叫女同志。她只是担心,他的玩笑会不会让玛吉觉得过分亲热、唐突或耽误工夫。

你找老太婆?啊,我这就让她来接。她正在搓衣板上跟我的裤子较劲呢。是这么回事,我就这一条工装裤。反正,我觉得她忙点好。

时间长了,多丽和玛吉慢慢养成了去学校取完作业后一起上超市购物的习惯。然后,她们有时候会买上蒂姆霍顿咖啡店的咖啡带孩子们去河边公园。她们坐在长凳上聊天,萨沙就和玛吉的孩子们在周围追着跑或吊在攀爬架上耍,芭芭拉安荡秋千,迪米特里在一边玩沙子。天气冷的话,她们就坐在车里聊,话题多是关于孩子、做饭,但一来二去,多丽了解到玛吉在参加验光师培训之前曾游历欧洲,而玛吉也知道了多丽年轻时结婚的情形。多丽还告诉玛吉,开始时动不动就怀上了,现在却怎么都怀不上,劳埃德为此变得疑神疑鬼,怀疑她在偷偷服用避孕药,还翻她的抽屉。

你真吃了?玛吉问道。

多丽一惊,忙说她哪敢。

我是说,我觉得不告诉他而自己偷偷吃药不成体统。他翻抽屉就是闹着玩的。

哦,玛吉应道。

有一次玛吉问她: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是说你的婚姻?你幸福吗?

多丽毫不犹豫地表示一切都好。那之后,她说话就小心多了。她意识到有些事她已经习以为常,可别人没准理解不了。劳埃德看问题的方式有点另类;他天生就是那样。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护士长属于做事古板生硬的那类人,他管她叫催命鬼太太,而从不称呼她的真名茨威格太太。他说得语速极快,让人几乎听不出来。他认为她厚此薄彼,而他不在受宠之列。如今在冰激凌厂里也有个家伙被他盯上了,他管那人叫搅屎棍路易。那人的真名多丽不得而知。但这件事至少说明,惹他烦的不仅是女人。

多丽敢肯定这些人没有劳埃德想得那么差劲,但和他顶嘴没用。是男人就爱搞笑,或许同样,是男人就得有死对头。有时候,劳埃德确实爱拿他的死对头搞笑,也时不时调侃自己。多丽只要不自己先多嘴,跟着笑笑也不会招来训斥。

她不希望他用那种方式对待玛吉。有时候她觉着苗头有点不对。他要是禁止她搭玛吉的车去学校和购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怕的是由此引起的尴尬。她将不得不编造愚蠢的借口来解释。但玛吉一准猜得出来,至少她能一眼识破多丽在撒谎,可能会以为多丽处境十分糟糕,尽管实际情况没那么糟。玛吉看问题,自有她一针见血的一套,谁都别想糊弄她。

然后,多丽觉得自己很无聊,凭什么在乎玛吉怎么想。玛吉是个外人,甚至连个知心姐妹都算不上。重要的是劳埃德和多丽两人,还有他们的家。这话是劳埃德说的,他说得对。他们之间的纽带扯不断,这一点旁人理解不了,也不关旁人的事。只要多丽忠于这个家庭,就万事大吉。

情形慢慢变得糟糕起来。劳埃德虽然没有明言禁止她们交往,却对玛吉越来越看不顺眼。他振振有词地把玛吉小孩的过敏症和哮喘病都归咎于玛吉。他说,十有八九是当妈的过错。那些当妈的,上了太多学,对孩子管得太宽。这种事在医院里他见得多了。

有些病生下就有的,你不能事事都说成是当妈的错。多丽随口的一句话惹了大祸。

是嘛?我怎么说不得?

我不是说你。我不是说你说不得。我是说,他们难道不能生下来就──

你从什么时候成医学专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敢。你狗屁不是。

后来就越来越糟。他想知道她和玛吉两人都说些什么。

我也说不清。真没什么。

鬼才信。两个娘们凑在一辆车里,没说什么。我可头次听说。她就巴不得把我们拆散。

谁?你说玛吉?

对她这种娘们,我太知道了。

哪种娘们?

就她那种。

别傻了。

小心你的嘴。敢说我傻。

她干嘛要拆散我们?

我怎么知道?她就巴不得。你等着瞧。她早晚要哄得

你跑到她那儿诉苦,说我是个混蛋。

他果真言中。至少在劳埃德看来,不如此才怪呢。有天晚上大约10点,多丽真就坐在玛吉的厨房里,一边擤鼻涕一边抹眼泪,旁边放着一杯花草茶。她敲门的时候,听到玛吉的丈夫说:见鬼,谁这么晚?──她是隔着门缝听到的。他不认得多丽。她连忙道歉:真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而他眉毛挑着,嘴唇抿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玛吉走了过来。

多丽从她和劳埃德住的那条碎石小路拐上高速公路,一路摸黑走到玛吉家。一听到有车过来,她就躲到沟里,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有车经过,她便瞟上一眼,生怕劳埃德跟来。她不想被他发现,还没到时候,她要吓一吓他,直到他回心转意。以前,她干过这事,又哭又嚎,甚至把头往地板上撞,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不是真的,没这回事,没这回事。经这么一吓,劳埃德果真回心转意。最后他会软下来,会说:好了,好了。我信你。亲爱的,别哭了。为孩子们想想。我信你,真的。别闹了。

今天晚上,她刚想故伎重演,却念头一转,狠心改变了主意。她穿上外套冲出门,听到他在后面喊:别来这套。你等着瞧!

玛吉的丈夫一脸不高兴地自己先去睡了,多丽在边上不住嘴地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半夜三更闯进来。

得了,没事。玛吉安慰她,口气却有点生硬。你

想来杯红酒吗?

我不喝酒。

那就别现在开始喝了。来杯茶吧,很能帮人放松。山莓甘菊茶。又是为了孩子?

不是。

玛吉接过她的外套,又递给给她一卷手纸,让她擦干鼻涕眼泪。先别忙着告诉我。你先冷静一下。

多丽平静些了,却也不打算把事情和盘托出,她不想让玛吉知道她本人和这事大有干系。她更不想对玛吉解释劳埃德的所作所为。虽然两人的关系让她疲惫不堪,他毕竟还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而且,她有种预感,假如她胆敢把他的臭事说与别人,假如她胆敢公然背叛他,她就完了。

她告诉玛吉,又和劳埃德为过去一点破事吵起来,她烦透了,就想跑出来躲个清静。她会没事的,他们会没事的,她让玛吉放心。

每对夫妇都有这时候,玛吉说。

电话响了,玛吉接了起来。

在。她没事。就是需要冷静一下。好。好的,我明天一早送她回家。不麻烦。晚安。

是他,你都听到了。她说。

电话里他啥样?没事吧?

玛吉笑起来。他没事啥样,我哪儿知道。听上去没喝醉。

他平常也不喝酒。我们家里连咖啡都没有。

想来片面包吗?

第二天一早,玛吉开车送她回家。玛吉的丈夫还没出门去上班,就留在家里看孩子。

玛吉着急往回赶,于是一边在院子里将车调了个头,一边说,再见。有事给我打电话。

早春的清晨气温很低,地上还铺着一层积雪。劳埃德坐在台阶上,身上连件夹克都没穿。

早上好,他问候多丽,嗓门很响,礼貌中带着挖苦。她回问了一句,假装没听出他口气不对。

他一动不动,拦住她上楼的路。

你不能上去,他说。

她不想吵架。

我说请行吗?请让我上去。

他看看她,却没答话。他抿嘴笑了笑。

劳埃德,求你了?她说道。

你最好别上去。

劳埃德,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不该出走,对不起。我就是需要透口气。

最好别上去。

你怎么了?孩子们呢?

他摇摇头,如果她说了不着他爱听的话,比如放屁这类不雅的粗口,他就会这样。

劳埃德,孩子们呢?

他稍稍挪了挪,让她过去。

迪米特里还在婴儿床里,身子侧向一边。芭芭拉安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她自己下的床还是被拖了出来,不得而知。萨沙倒在厨房门口他曾试图逃跑。他是唯一有伤的,在喉咙上。其他两个孩子是用枕头解决的。

我昨晚打电话那会儿,劳埃德说,那会儿,事都干完了。

你自作自受。他说。

依鉴定结果,他属于精神失常,应免于刑事责任。他是犯罪型精神失常──须递交安全机构进行看管。

多丽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绕着院子转圈,双臂交叉紧护在胸前,仿佛人被撕开了两半,箍住肚子可以不让自己散架。玛吉翻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这幅场景。上路后,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把车掉了个头。第一眼看见多丽,她以为多丽挨了丈夫的窝心拳或被踢了肚子。多丽的厉声尖叫令她毛骨悚然。而此时劳埃德还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他彬彬有礼地为玛吉让出路来。玛吉进屋,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她报了警。

有段时间,多丽见什么都往嘴里塞,泥块、草,后来,连床单、毛巾、自己的衣服都不放过,仿佛这些东西堵在那儿,就能抑制住涌上来的哀号,就能按下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医院定时给她打上一针,令她安静,效果明显。实际上,她变得非常安静,尽管她的症状不属于强直性昏厥。

医生说,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出院以后,社会工作者将她带到这个新地方,交由桑兹太太接管。桑兹太太给她安排了住处,找了工作,并约定每周和她恳谈一次。玛吉想来看望,但多丽最怕见的就是她。桑兹太太告诉多丽,这是正常反应,以免勾起往事。她安慰多丽说,玛吉会理解的。

桑兹太太让多丽自己拿主意,决定是否继续探望劳埃德。

你知道,我不会替你做主。你见了他,心里感觉怎么

样?好还是不好?

我说不清。

多丽自己也解释不清,她见的不象是他,简直是幽灵。他面无血色,身上松松跨跨地套着灰不溜湫的衣服,走路悄无声响,脚上或许是双拖鞋。感觉上他的头发掉了些。以前他可是一头金黄的浓密卷发。过去的他,肩膀宽厚、锁骨深陷,她喜欢依偎在他怀里。可一切好象都已不在。

他后来对警察说:我这么做,是免得他们难过。报纸把他的话登了出来。

难过什么?

假如他们知道妈妈丢下他们离家出走,肯定会难过。他说。

这句话刻进了多丽的脑子里。她决定探望他,或许就是要还事情以本来面目。让他了解那晚发生的事,并承认他错怪了她。

是你叫我不许顶嘴,要不就滚出去。我就出去了。

我只是到玛吉那儿呆了一个晚上。我根本就想回来的。我没打算丢下谁不管。

事情的起因她记得一清二楚。她买的通心粉罐子上有个小坑,商家为此做了降价处理,她对自己出手迅速很是得意,以为自己干得漂亮。可当他开始追问她为什么买有瑕疵的食品时,她却只字未提这事。她隐约觉得,最好假装没看见。

任谁都看得见,他说。我们可能全都中毒。你想什么呢?还是你本来就想毒死我们?你打算拿孩子们试验,还是拿我开刀?

她让他别说疯话。

他回道,疯的不是他。除了疯女人,天底下谁会给家人买毒药?

孩子们躲在一进门那个房间的门口看着他们。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孩子们。

她就是想让他明白,到底谁是疯子?

当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时,本该马上下车。她甚至可以象另外那几个妇女一样,在大门那儿下车,然后沿着马路往上走。她可以走到街对面去等返程车。或许有人这么干过。本来打算探望但又改了主意。可能一直都有人这么干。

她没有打退堂鼓。见到他陌生而颓废的样子,或许对她更好。他那副模样,让人没法再责怪他。他已经走了人样,就像梦里的人。

她常常做梦。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看到孩子们躺在地上后跑出屋子,劳埃德突然开怀大笑,象从前那样,然后她又听见萨沙在她背后笑。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合起来跟她开了个玩笑。这感觉真美妙。

你上次问我,见到他心里什么感觉。你是这么问我来着?

是啊,桑兹太太答道。

我当时一下子说不清,得想想。

我知道。

我想过了,这件事让我心里不好过。所以再没去。

桑兹太太的态度不好捉摸,但她频频点头,似乎表示她感到满意,或赞成多丽这么做。

所以当多丽决定再去探视的时候,她觉得还是不向桑兹太太提及此事为妙。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该汇报。虽然一向来也没多少事可说,但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所以她给桑兹太太打电话取消了约会。她说自己要去度个假。夏天就要来了,这时候去度假稀松平常。她说和一个朋友一起去。

上个星期你穿的不是这件外套。

不是上个星期。

不是?

三个星期前了。天已经热起来了。这件外套薄点,其实也用不着了。根本用不着穿外套了。

他问她路上好不好走,从米尔德梅过来坐些什么车。

她告诉他已经不住那儿了,又把现在住的地方、路上要换的三趟车一一说给他听。

一路真够你折腾的。你喜欢住在一个大地方吗?

上班容易点。

你上班了?

上次她就告诉过他住哪、倒几趟车、在哪儿上班。

我在一个汽车旅馆里打扫房间,我告诉过你。她说道。

对,对。我忘了。你想过回去上学吗?夜校什么的?

她告诉他,确实想过,但就是想想,没认真找过学校。她说,现在的活还行。

然后,他们停下来,好像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不习惯跟人聊天了。

那你一般都干点什么?

我读了不少书。算是反省吧。自我反省。

哦。

谢谢你来看我。对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但你别把它当成负担。我是说,你想来再来。别勉强。如果有别的事,或者不太想来我是想说,你能来,即便就一次,对我都是奖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答说明白,她觉着自己明白。

他说不想干扰她的生活。

没有,她答道。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我觉着你另有话说。

实际上,她差点说,她哪来的生活?

没有,她答,也没什么,没什么别的。

那好吧。

三个星期后,她收到一个电话。是桑兹太太亲自打来的,而不是她办公室的某个工作人员。

多丽,我以为你休假还没回来呢,这么快就回来啦?

嗯,多丽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该说去了哪里。

那你怎么没来电话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呢?

哦,还没呢。

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都好吧?

都好。

那好,那好。要是需要我,需要聊聊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嗯。

那好,保重。

她没提劳埃德的事,也没问多丽是不是又去探望他了。当然,多丽确曾说过,他们不打算再见了。但桑兹太太的第六感一般很准,对发生的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她也懂得什么时候该隐忍不发,她知道有时候一味地追问,不会得到结果。如果她当真问起来,多丽也不知自己会如何作答:是撒个谎,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原委。事实上,下一个周日,就是他坑坑吃吃告诉她来不来都没关系之后,她又去了。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感冒。

他说,也许上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就染上了,所以有点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这些日子,她与会说这种词的人少有瓜葛,它听起来那么陌生。但他过去张口闭口就是这类词。当然,那时她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象今天这样。

我是不是看上去变了个人?他问。

你看起来是不一样了,她小心地回答。我呢?

你看上去很漂亮。他黯然答道。

她心里有东西在融化,但极力抗拒那种感觉。

你自己觉得不一样了吗?他问。像换了个人?

她说不知道。你有这感觉?

他说道,从头到脚。

那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她在班上收到一个大信封。信是通过旅馆转寄给她的。信封里装着厚厚几页信纸,正反两面都写着字。她开始没想到信是他写的,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印象,看守所不允许在押犯写信。当然,他不是一个普通在押犯。他不是一个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失常的病人。

信上既无日期,也无亲爱的多丽式的开头,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多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宗教传单。

人们为求解脱而四处寻觅。搞得头晕脑胀(脸上挂相)。生活乱如麻,人人痛苦不堪。他们的伤痛都刻在脸上。他们困惑迷茫,行色匆匆。他们忙着购物、洗衣、美发,还得赚钱,得按时领取福利补贴。这是穷人的忙,富人也忙,忙着想法花钱。那也不容易。他们得建最好的房子,冷热水得用金制水龙头。他们得开奥迪,得用神效牙刷,得装各种神奇玩意,然后得装防盗器,得防着谋杀。不论穷人富人,灵魂都不得安宁。我差点把neither(不论)写成neighbor(邻居),我这是怎么了?我这儿哪儿来的邻居。这儿的人至少免去了好多困惑。他们知道自己有多少家当,这点家当永远不会变,吃饭用不着自己采买、自己下厨,吃什么也用不着自己操心。在这儿,选择被剥夺了。

在这儿,我们的思想所得就是我们的全部所得。

刚开始的时候,我陷于迷乱癫狂之中。满脑子狂风暴雨,一刻不停,我把头往水泥墙上撞,指望获得解脱,结束我的痛苦和生命。他们因此而惩罚我,用水浇,用绳子捆,然后把麻醉剂打进我的血管。我不是抱怨,因为我必须认识到,那样做一无是处,和人们在所谓的现实世界里酗酒、胡闹、犯罪没什么两样,都为了把痛苦的念头赶走。那些人犯了事被抓起来关上几天,但关得不够长,他们还来不及从另一头走出来。另一头是什么?不是彻底的疯狂,就是绝对的安宁。

安宁。我寻到了安宁,神志还算正常。我猜,你一边读一边想,接下去我就该谈到上帝、耶稣,再不然会提到佛,你以为是宗教令我洗心革面。不是。不是闭上眼,在某种至尊力量的引领下心灵升华那回事。那些力量我不太懂。我所做的是认识自我。认识自我该是条戒律吧,在哪儿出现过,可能是圣经。从这点看,我大概算得皈依基督教了吧。我也尝试正视自我这句话好象也出自圣经,所以我试了。它没有解释要正视哪个自我,是善的自我还是恶的自我,所以不能作为道德劝诫的指南。而且,认识自我也和我们所知的约束行为的道德不搭界。但行为不是眼下我所关心的问题,他们已对我做出了正确审判,我是一个不能约束自己行为的人,所以他们把我关在这里。

回到认识自我。所谓认识,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认识了自我,我认识了穷凶极恶的自我,我认识到我作恶多端。世界当我是一个恶魔,我不想争辩,尽管我完全可以顺便提一句,有些人对城市狂轰滥炸,杀人如麻,却不会被大众当作恶魔,奖章、荣誉倒是雪片似地飞来,只有针对少数人的行为才骇人听闻、穷凶极恶。我不是找借口,这些不过是我观察到的现象。

我在自我中认识到了自己的恶。这是我获得安慰的秘密。我是说,我认识到了自己极致的恶。它或许比别人的极恶更加歹毒,但实际上,我不该考虑这个问题,或对它耿耿于怀。没有借口。我得到了安宁。我真是一个恶魔?世界是这样说的,如果都这么说,那我就是吧。但是我要说,所谓世界,对我来说,没什么真实意义。我就是我这个自我,不可能成为别的自我。我可以狡辩说,我当时处于疯狂状态,但那有什么意思呢?疯狂。理智。我就是我。我当时不可能是另一个我,现在也不可能变成另一个我。

多丽,如果你已耐心读到这里,有件特别的事我想告诉你,但我不想写下来。如果有天你会再来这,我也许会当面告诉你。别以为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愿改变一切,可是我什么都改不了。

我把这封信寄到你上班的地方,我记着呢,还有你住的小镇的名字。你看,我的脑子在某些方面还转得很灵呢。

她以为下次见面他们一定会谈及这封信,于是她反复读了好多遍,却想不出该做什么感言。其实,她真想说的是,他心中想的不可能在纸上写明白。可再见面的时候,他好象从来没写过那封信。她搜肠刮肚地找话说,最后告诉他一个过了气的民歌手那个星期住过旅馆。他对歌手生平比她还了解,让她有点意外。原来,他有台电视,或者说可以随时看电视,他看了一些节目,当然,新闻每日必看。这下,他们可谈的东西多了些。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说有件事只能当面说,是什么事?

他回答说,她不该提这事。他拿不准现在是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她的心不免提了起来,有些事她还不能面对,如果他说还爱她,她当真应付不来。她现在还听不得爱这个字。

好的,她说。也许是不是时候。

然后她说,可你还是告诉我吧。如果我出去后就被车撞了,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你也再没机会告诉我了。

是这样,他答道。

那,到底是什么?

下次吧,下次。有时候我就是说不下去。不是不想说,就是卡住了,干了。

多丽,自你走了之后,我的脑子里总是你的影子,我不该让你失望。当你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的情绪会有些激动,但面上可能看不出来。在你面前,我无权表白,我们两人中显然你更有权表白自己的感受,而你一向自制力很强。所以,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话,因为我前思后想,还是觉得写出来比说更容易一些。

从哪儿说起呢?

天堂是有的。

天堂是一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我从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之类的说法。要在以前,我会当那是胡说八道。但现在我却提起这个话题,你听了一定奇怪。

那我就干脆说:我看见孩子们了。

我看见他们了,还和他们说了话。

好吧。你这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哎,这个人果真疯了。或者,那是个梦,他连做梦都分不清,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可我想告诉你,我没糊涂,我知道,他们还在。不是说他们还活着,因为活着意味着他们还在我们这个空间里。我不是这意思。事实上,我相信他们已经不在这个空间里了。但他们确实还在,肯定有一个异度空间,也许那样的异度空间数不胜数,但我敢肯定的是,我可以进入到他们在的那个空间。大概这段时间都是我一个人过,所能做的就是想事,想来想去,能想的就是这些事。所以,在我经历了这些痛苦和孤独之后,某个神明把这种能力赐给了我。依照这个世界的逻辑,我最不配。

如果你一直读到这里还没把信撕碎的话,你一定想知道,孩子们怎么样。他们很好。很快乐,也很乖巧。他们好象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好象比原来长大了一点,但很难说。他们好象比以前懂事了。就是这样。迪米特里学会说话了,以前可不行。他们呆的房间有几分眼熟。象我们的房子,但大得多、好得多。我问他们,谁在照顾他们,他们就笑我,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好象是说他们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觉得这话是萨沙说的。有时候他们说话不是一个人在说,至少我分不清,但他们的身份都很分明,绝不会混,而且,个个兴高采烈。

千万别以为我疯了。我不敢告诉你,就是担心你有这个想法。我曾经是个疯子,但相信我,我已经摆脱了自己过去的疯狂,就像狗熊脱毛,或者,我该说像蛇蜕皮。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完成我的蜕变,我不可能获得这个能力,重新见到萨沙、芭芭拉安和迪米特里。现在,我真希望你也能见到他们,如果说配不配的话,你比我配上100倍。你活在这个世界里,比我陷得深得多,见到孩子们可能不太容易,但至少我可以把那里的情况真相传递给你。你知道我见到他们了,希望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

多丽想,如果桑兹太太读了这封信,不定她会怎么说怎么想。桑兹太太当然会小心从事。她不会直截了当端出她的判断:他疯了。但她会谨慎地充满善意地引导多丽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可以说,她不是引导多丽,而是拨开多丽心头的迷雾,让多丽自己得出结论,好象多丽压根就是这么想的。她会拔除多丽脑子里那些危险的邪念这话会是桑兹太太嘴里说出来的。

就为这,多丽不打算向她透露半点。

多丽确实觉得他疯了。他喜欢夸夸其谈,这老毛病在字里行间中多少有所流露。她没有回信。很多天过去了。又过去了很多星期。她还是那个想法,但那封信却挥之不去,就像她心里藏着的一个秘密。偶而,当她往浴室镜子上喷清洁剂或整理床单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股暖意。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烤面包香气扑鼻,一般都会令人身心愉悦。而近两年来,多丽对这些从未留过心。准确地说,那种自发的感受幸福的能力还没有在她身上苏醒,但那种感觉已依稀归来了。它和天气、和鲜花无关。劳埃德说,孩子们生活在他们的异度空间里,这念头带来一股暖意,涌遍她的全身。想到孩子们,好久以来第一次没有让她感到痛苦。

自那件事之后,只要念头一转到孩子们的身上,她就得立即把它连根拔掉,如同拔除扎在喉咙上的刺。他们的名字她避之唯恐不及,旁的孩子若凑巧和其中一个名字有点象,她都受不了。就连小孩子说笑、尖叫、在旅馆游泳池边跑来跑去,她都得立即关上耳朵,如同关上一道门,把那些声音挡在外面。现在不同了,她有了一个避难所,只要一发现苗头不对,她就躲到里边去。

谁给了她这个避难所?不是桑兹太太,这点显而易见。也不是在纸巾伸手可及的办公桌边度过的时光。

这个避难所是劳埃德给她的。对,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那个与世隔绝的疯子。

你可以叫他疯子,可他说的就没一点道理?他要真是从另一头走出来了呢?有谁敢说,一个人在做了这样一件事、走过这样一段路之后,他的幻觉不会另有深意?

这个念头悄然进入她的大脑,萦绕不去。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升起另一个念头: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此时此刻她该与之相守的正是劳埃德。如果连听他诉说都做不到,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她还来这世上干吗?这话她好象对什么人说过,也许是桑兹太太。

我说不出原谅两个字,她在脑子里对桑兹太太说道。我永远说不出口,永远不会原谅。

但是,等等。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不是一样被抛弃了吗?知情人都躲着我。我的出现总是引起尴尬。

想改头换面,哪儿那么容易。留个鸡冠似的发型,这想法太蠢了。

于是,她又坐上了通往看守所的汽车。她想起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些日子,她住在母亲的朋友家,到了晚上她编个谎话,偷偷跑出去和劳埃德约会。她还记得那朋友的名字劳丽,她母亲的朋友。

除了劳埃德,现在还有谁记得孩子们的名字,他们眼睛的颜色?桑兹太太不得不提到他们的时候,几乎从未称他们为孩子们,而是你的家人,所有人被打包成了一体。

那些日子里,与劳埃德约会,向劳丽撒谎,一点儿没有令多丽感到内疚,冥冥中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召唤。她感到,自己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聆听他的心声。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不同,不一样了。

她坐在司机旁的前排座位上。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视野开阔。因而车上除了司机,只有她一个人,唯一的一名乘客,目睹了那一幕。星期日清晨,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一辆小型敞篷卡车突然从小路上冲了出来,速度不减,摇摇晃晃地在他们面前画了会龙,然后一头栽进沟里。更怪异的事情接着发生了:卡车司机腾空飞起,即如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又似一抹云彩慢慢飘过,姿态即笨拙又飘逸。他的身体飞过高速公路,摔在人行横道边的碎石路肩上。

司机一脚急刹车,乘客们往前趔趄了一下,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刻,多丽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会飞起来?那小伙子,没准还是个孩子,一定是伏在方向盘上打起了瞌睡。他怎么会飞出卡车,那么优雅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车前面躺着个人,司机向乘客们解释。他试图把话说得响亮而平静,但他的声音因受了惊吓而带着颤音。

飞过公路,掉沟里了。我们会尽快上路。现在请大家呆在车上别动。

多丽跟着司机下了车,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或享有某种特权。他没有责怪她。

活见鬼,他一边穿过公路一边说,声音又气又恼。

活见鬼,这王八孩子,瞧他干的好事?

小伙子背部着地,四肢展开,就像有人在雪地上压出天使的形状。他的身体四周却是碎石,不是白雪。他的眼睛半闭着。他是那么年轻,个子窜得挺高,可连胡子还没长出来。他可能还没拿到驾照。

司机在打电话。

贝菲尔德南大约一英里,21号公路上,马路东侧。

从男孩的头颅下面、耳朵旁边渗出粉红色泡沫。根本不像鲜血,更像是做草莓酱时撇出来的沫子。

多丽俯下身子蜷在他的身旁,将手轻放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起伏。她又将耳朵凑上去。他的衬衫是新熨的,还带着那股味道。

没有呼吸。

但她的手指拂过他细嫩的脖颈时感到了脉搏的跳动。

她想起了以前学到的方法。是劳埃德教她的方法,以防备哪个孩子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事。舌头。如果舌头顶在喉咙上,可能哽住呼吸。她一只手按住男孩的前额,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抵住下颚。前额向下,下颚向上,略微仰起他的头,使空气流通。

如果他还不能呼吸,她就得给他做人工呼吸。她捏住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双唇紧贴在他的嘴上,呼气。两个深呼吸,检查一下。两个深呼吸,再检查。说话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不是司机。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看见出事就停了下来。要不要把毯子垫在他的头下面?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记得不能搬动伤者,以免伤到他的脊髓。她对准他的嘴,按压他还带着热气的有弹性的胸部,呼气、停下来,再呼气再停下来。她的脸颊感觉到一丝热气。

司机说了句什么,但她顾不上抬头。有热气,肯定没错。从男孩嘴里呼出了一口气。她张开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由于自己的颤抖,她一开始根本辨不清他的胸口是否在起伏。

是,是。

他确实是在呼吸。空气通道被打开了。他在自己呼吸。他在呼吸。

就盖在他身上吧,她冲那个拿着毯子的人说。别让他冻着。

他还活着?司机俯下身子,问道。

她点了点头。她的指尖又触到了他的脉搏。粉红色的吓人泡沫已经不再往出涌。或许那不是什么要紧的物质。不是从脑子里流出来的。

车不能再等了,司机说道。我们已经晚点了。

摩托车手接口到,没事。我在这儿看着。

安静,安静,她想对他们说。在她看来,必须保持肃静,男孩身体之外的一切都得凝神屏气,他才能守住自己的呼吸。

他的呼吸微弱但执着,胸口温顺地起伏着。坚持,坚持住。

你听见了吗?这人说他可以呆在这,看着他,司机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你们走吧,多丽答道。等他们来了,我就搭车到镇上,晚上再坐你的车回去。

她头都没抬地随口说道,好象呼吸局促的是她。司机俯下身子才听清了她说的话。

你肯定?他问。

肯定。

你不去伦敦了?

不去了。

不(短篇小说)


罗朋在江堤走来走去,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罗朋理了发,穿上洗过几水的西装。黑皮鞋擦了油,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罗朋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江堤下外滩公园里有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或者十指相扣,在鹅卵石小道上把手像跳绳一样一下一下高高的甩起来,或者在草地上并排躺着,望着天空越来越高的风筝,或者相对地紧紧拥在一起,像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塑。

罗朋又掉转头走回去。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很随便地走走,又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寻寻觅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身体里发芽、生长,他感觉身体似乎在膨胀,那种疯长的东西随时欲破皮而出,把他整个儿弄得千孔百疮。他心神不定,焦灼不安亢奋异常。

罗朋找了一个不上工地的借口,就在春光灿烂的这天下午,在江堤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江堤的另一边,一排房子的某一间走出一个女人。女人上堤,径直走到罗朋跟前,女人笑吟吟地和罗朋说话了:大哥,看你在河堤上走了半天,走,到下面喝口茶,休息休息。

不,不,不。罗朋好像走着去办一件事情,径直朝前走。

女人就笑着牵着了他的手。

不,不,不。罗朋飞快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却被那女人轻轻地牵进了房间里。

不,不,不。罗朋的心突突狂跳。

大哥。女人甜甜地叫他,好像两人上辈子就认得了似的。女人的眼光勾勾的。女人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我老婆不在家,打工去了。罗朋低声咕噜着,好像有人在问他似的。

你老婆也打工去了?女人脱去外衣。

我老婆打工去了,我老婆不在家。罗朋好像说给女人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呢?

不、不不。罗朋坚决又急急地说。

我们回家了,也和老公说在外面打工。

罗朋脸上有汗,但他却把脱下的西装又穿上了。女人不解地看着他。罗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搓成条的五十元钞票塞进女人手里。女人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把钱展开,反正看了看,插进了罗朋西装口袋里。然后转一个身,背对了罗朋,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穿好。罗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那女人也不看他,把头向在一边。

罗朋出了门,贼一样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然后狂奔着上了河堤,再冲到江堤下的公园里。公园草地的缓坡斜进水里。罗朋没有停,径直冲入江水中。水齐了他的膝盖,他站住了。望了对面屋宇巍峨的城市一眼,突然,罗朋弯下腰,像传说中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把头埋进水里。

华灯初上,公园里情侣们在缠绵、在疯狂地接吻。樱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把他们包裹......

没有人注意江水里的男人。没有人会注意江水里一个叫罗朋的三十岁的、来自乡下的男人。

两岸城市赤橙黄绿的光映在江水里,光怪陆离。

城市市在狂欢。

城市在狂欢吗?

围城(短篇小说)


故事梗概

何樱桃,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村姑娘。十五年前,丈夫因为车祸不幸身亡,狠心的婆婆,在得到何樱桃丈夫死亡赔偿金后,将她与不满一周的儿子净身赶出了家门。含辛茹苦的何樱桃,带着儿子回到了本来贫穷的娘家。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后,何樱桃哥哥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左眼。面对交警模棱两可的责任划分,调解不成而最终进入司法程序。在蜗牛式的中国司法程序下,何樱桃不得不依靠借债艰难的为哥哥治病。一年以后,法院最终判决,肇事者担负部分医疗费用,而这部分的医疗费用连自己还债的利息都不够。面对判决书,何樱桃毅然拒绝签字,并从而走上了上访之路。

八年里,何樱桃一边为哥哥治病,一边赡养着多病的老母和抚养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县里、市里、省里的上访,以致最后上访至国家信访局。她,一个只有初中文化农村女人,在八年的上访路上,硬是靠着自己死记硬背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在这条上访的路上,她先后几次的被县里堵截,先后几次的被县信访部门从省里和北京接回。然而每次接回,都是以遥遥无期的等待而告终,这更坚定了她不断上访的信心。在她的内心里,有着杨三姐的影子,她要做现代版的杨三姐,不得到公平的判决誓不罢休。

因为她们上访,成了县里的上访老户,为了防止她们母子俩上访,镇上和村里扣留了她们的身份证,每年的两会,她们被围困在这座看似没有实则存在的围城里,出不了家门,乘不上汽车,过不了两会设立的关卡,由于自己没有身份证,自己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为了打好上访这一仗,何樱桃讲究起了战略战术,就在国家重大会议召开之前,何樱桃早早的进入到了北京,并在重大会议召开之际,来到了国家信访局,将八年的诉求呈递了上去。然而令何樱桃没想到的是,在国家这个重大会议召开之际,县里尽然以村里的名义将她的母亲扣留并非法拘禁20多天。面对上边的重重压力,县里决定赔偿了事。何樱桃提出了百万的赔偿,却得到了县里私下里的调查。在一番调查之后,确认何家所有借据真实后,县里与何樱桃进行了讨价还价的交涉,最终以五十万了结了这段长达八年的上访案件。

在八年的上访路上,何樱桃得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们无私的帮助,当她从这座围城里出来以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围城之外的人们,在自己利益诉求得不到公正处理之后,纷纷被牵进了这座城堡而成为新的被围困者。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何樱桃拿起了法律这个武器,从新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崔银山死了,死于车祸,她的小媳妇抱着不满一周的儿子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

在那个不到五百人的小山村,崔银山的死顿时传遍了山村的每条小巷。

崔银山是在从建筑工地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飞驰的拉煤车撞死的。当交警赶到现场后,崔银山已经浑身冰凉了。

何樱桃自然哭的死去活来。崔银山是何樱桃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俩人同时进入一家超市,一个做销售,一个做保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餐厅就餐,一起夜市小酌。三年的同学加上两年多的同事,慢慢的俩人产生了好感并发展成了恋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俩人在众人欢乐的祝福声中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一年之后,何樱桃怀孕了。自然,也就不能再去那家超市上班了。崔银山也只好辞去了保安,到一家薪水较高的建筑工地干起了粗活。

尽管崔银山一人的收入仅仅只能维持家计日常支出,但俩人生活的却很是甜蜜。

崔银山在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崔金山是那个山村的村主任,自然,生活条件要比崔银山好得多。崔银山是个有志气的男人,除了他和何樱桃结婚时的三间瓦房是父母给予的之外,其余的家具电器等都是他与何樱桃俩人的积蓄买来的。

何樱桃深深地爱着崔银山。崔银山每天傍晚从工地回来,何樱桃总是将热乎乎的饭菜端到崔银山的面前。睡觉前,何樱桃挺着大肚子将一盆冷热适中的洗脚水端到床前,为累了一天已经酣然入睡的的丈夫脱袜洗脚。崔银山也深深地爱着何樱桃,每到月底,工地发放当月的工资后,崔银山总是买一些何樱桃爱吃的水果和一些头饰品,尽管崔银山也爱喝两口,但碍于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崔银山只好戒掉了。

本来崔银山是可以躲过那一劫的。那天下工,崔银山自己骑着那辆结婚时买来的嘉陵摩托,像往常一样正要回家。就在崔银山推着摩托走出停车棚那会,工地上的一个同事突然叫住了他。听到同事没有交通工具回家后,崔银山爽快的答应了绕送同事。

崔银山知道家中的爱妻等着自己。送同事到了家门口后,崔银山并没有多呆,径直的骑着摩托绕着小路往回赶。

这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崔银山等一辆辆冒着黑烟的拉煤车过去后,发动着自己的摩托,谁曾想,正当崔银山走到路的边缘时,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型拉煤车呼啸而来。来不及躲闪,崔银山被拉煤的大车狠狠的推出了二十多米,他的头部磕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鲜血顺着脸颊浸湿了他的全身。

交通事故解决的还算麻利。车主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款,为了自己的运输车早日恢复运营,车主爽快地答应了赔偿崔银山十万元的死亡赔偿金。

赔偿金立即被崔银山的父母存入到了银行。按照崔银山父母当时的说法,崔银山没了,但他还有父母,父母需要儿子赡养,至于何樱桃以及不满一周的孩子,那是何樱桃的事,与崔家无关。

何樱桃并没有说什么。她默默的流着眼泪,默默地抱着自己的儿子送走崔银山后,带着自己和崔银山仅有的那张结婚合影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婆婆的专横跋扈,婆婆的不通人情,让何樱桃更加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嫁过人的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不满一周的孩子,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何樱桃决定让孩子随自己的姓。因为,何樱桃爱着那个和自己有着七年交往和两年恩爱夫妻的丈夫,尽管已是阴阳两隔,尽管自己的年龄才二十有五,何樱桃决定今生不再二嫁。

何樱桃在自己的娘家勉强地拉扯着自己的儿子何东。娘家的日子过得也很拮据,父母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做点小生意维持家计,尽管粗茶淡饭,但日子倒是过得还算舒心,毕竟是自己的父母。

一晃六年过去了。何樱桃的儿子何东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何樱桃将儿子送到娘家附近的一个学校,何东每日的接送也便交给了自己的父母,自己找到了当年超市的老板,再次进入超市做起了销售。

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是个电焊工,也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嫂子陈思祺是一家电器公司的会计,收入也还过得去。何樱桃的复工,使得这个本来拮据的家庭有了一丝转机。

何樱桃拼命的工作立即引起了超市老板的器重。一年后,何樱桃担起了超市副食部经理的这幅担子。

何樱桃的升迁让家里人由衷的为她高兴。因为大家知道,何樱桃已经完全从崔银山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家高兴,何樱桃也高兴。

何家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每日里,吃过早饭,全家各自去干各自的工作,直到晚上,大家才能坐到一起,有说有笑的吃饭、看电视。

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拉着建筑材料的车辆撞翻在地,车上滑落的钢筋刺中了他的左眼。

何家乱了。何青云是何家唯一一根独苗。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何青云之所以能够娶到有着会计专业资格的陈思琪,一是何青云的老实本分打动了陈思琪,再就是何青云的吃苦耐劳。然而,由于家庭生活拮据,陈思琪一心扑在工作上,生儿育女还没有列入自己的计划之内。

何青云失去了左眼,成了一个残废,陈思琪会否因此与何青云离婚,成了何家心头的一块心病。

必经何青云与陈思琪生活了这么多年,俩人彼此恩爱。陈思琪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跟着丈夫到北京做了换眼手术。

这一点,何家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倒是何青云的交通事故让何家不能理解。出车祸时,何青云骑一辆自行车,靠着马路的右边慢速的行驶,那辆载着建筑材料的柴油六轮,在躲闪马路的坑洼时,突然撞倒了他,六轮司机眼睑人被撞倒,一个急刹车,车上的散放钢筋滑落了下来,仰面朝天的何青云哪来得及躲闪,钢筋的一头刺入了何青云的左眼。

何家报案后,一直自己垫付着医药费为何青云治疗着。何樱桃几次到交警队事故组要求对方垫付部分医药费,都被交警队事故组驳斥了回来,理由是等何青云出院了一并解决。

人是自己家的,对方不垫付,但总的要看病呀。何家东奔西跑的筹借着。

两个月后,何青云终于出院了。然而,何家却背上了重重的债务。

交警队事故组受理案件的权利只有调解。交警队事故组的一位警察告诉何樱桃。如果对调解不服,那只有到法院起诉进行判决。

按照交警队事故组的事故责任认定,肇事的柴油六轮车只担负三成的责任,理由是何青云骑着自行车没有在辅路上,而是在机动车行驶路上。

何樱桃不能理解,在这个小镇,道路只有一条,哪来的辅路?

第一次调解,对方只答应了赔偿一万七的住院费,对于到北京换假眼秋以及所花销的其他费用一概不管。第一次调解在双方吵闹声中不欢而散。

何家认为,出了交通事故,双方是都有责任的。但不能将没有辅路造成的责任强加在事故任何一方,这是政府的责任,是和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的。在赔偿上,何青云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属于残废了,这是对他在交通事故中的惩罚。但为了换取那个玻璃眼球,花费了将近十万的花销总的对方支付吧。

更令何樱桃不解的是,在这次交通事故中,自己的哥哥何青云本来是行驶在马路的右边而且靠近马路牙子的,但在交通事故的现场材料中,何青云倒车的地方却是离马路牙子三米远的地方。在这个只有八米宽马路的小镇,按照事故现场材料看,何青云当时是行驶在路的中央。

何樱桃立即感到了一种不祥。因为,在这个小镇,所有出了交通事故的都是要跑关系的,通过关系,和交警事故组的管事人接上了头,他们才会在调解中偏向着自己。

两次的交通事故,一次死去了自己的丈夫,一次伤害了自己的哥哥,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何樱桃再次陷入到了极度悲愤之中。

第二次的调解依旧延续了第一次的调解结果。只是,对方将赔偿的金额从一万七提高到了二万七。

两次调解无效,交警将案卷移送法院。

法院受理了案件,然而却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何樱桃多次到法院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案件正在办理之中,等有了结论一定按照案卷上的通讯方法告知他们。

何家是等不及的。因为,为何青云治病的大部分医疗费都是从亲戚朋友家借来的。亲戚家有的孩子读书需要钱,有的自己家盖房子需要钱,何家陷入到了举债维艰的两困境地。

所借的那些钱必须尽快的还给亲戚朋友。如果判决再不下来,何家再拿不到应有的赔偿,何家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从社会上的担保公司高利息贷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何家为还借犯愁的时候,何青云的左右眼再次肿胀。何家再也顾不了自己家的那场官司,草草的在担保公司填了一些表格,将自己家的房产证交与了担保公司,带着贷来的三万多元跑到了北京。

此后的一年内,何樱桃来回往返于北京与小镇的法院。债务是越来越多,法院判决的消息却是越来越远。

为了弄清楚法院判决的程序,何樱桃几次三番的来到律师事务所,在一位好心的律师指导下,何樱桃硬是靠着自己的死记硬背记下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一年以后,法院做出了最终判决,维持了交警队事故组的调解结论,并要求何樱桃在判决书上签字。

而这点赔偿费几乎不够何家所借债务的利息。

何樱桃看了看判决书,笑了笑,她将薄薄的三页判决书轻轻的放在法官宽大的办公桌上,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法院的大门。

得不到公正的判决,哥哥所花的那些医疗费用就得不到公正的赔偿,没有公正的赔偿,何家欠下的所有债务将无力偿还,何家面临着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

一年多来,何樱桃确实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他知道,在交通事故中,同情弱者是调解交通事故的首要;机动车辆和非机动车辆发生交通事故后,要按照交通事故的实际情况划分主次责任;法院接到一方起诉后,应该在七个工作日送达另一方当事人;法院受理案件后,简易程序为三个月,普通程序为六个月;法院的最终裁决是可以不签字的。

何樱桃决定了自己为哥哥维权的路子,那就是逐级的上访。

案子很快到了县信访中心的案头。何樱桃向接访的有关人员哭诉了自己家两年多来的不幸遭遇。在场的接访人员不时地拿出湿巾为她擦去眼泪。

同情总归是同情,而判决却又是另一码事。信访中心的职责就是接待上访人员,并通过相关程序督导案件的办理,当然,包括公平、公正。

这是一个小镇,一个远离首都和省会的偏远小镇。在这个小镇上,人们不时地会发现,一些衣服破旧、打着各种求援条幅的百姓,围堵在那个金光四射的县政府大院门口。

那是一些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寻找到的唯一可以为自己申述的道路。

上访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信访中心接到案件后,发一份信访督办表,催一催办案单位也就了事了,没有人将你的案子当做一回事。

何樱桃等了近一个多月之后,在县政府大院门口,一位上访老户告诉了她。

难道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难道我们贫民百姓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就要哑口无言了吗?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上访信念。

小时候,何樱桃曾看过一部电影,那是一部贫民百姓为自己的冤屈不断鸣冤喊屈的电影,里边的杨三姐几次三番的冒死喊冤,最终杀害自己亲姐姐的人得到了法律的严惩。

现在是人民做主的时代。她相信,人民的合法权益一定能够得到公正的判决。就算某些层面带有着一定的地方保护,只要自己抱着杨三姐冒死喊冤的决心,总有一天,法律会还自己一个公道的。

何樱桃走上了赶赴市里、省里鸣屈喊冤的上访之路。

那年夏天,何樱桃上访到了市里,市信访中心有关人员接待了她,并翻阅了她的申诉材料,最后,市信访办的当面叫来了市法院副院长,就何樱桃的案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市法院王副院长告诉何樱桃,他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复并作出相应的处理意见。

那天,王副院长还邀请了何樱桃一起午餐。为了更多的掌握法律知识,那顿饭,何樱桃几乎没有吃,他不断的向这位资深的法院副院长请教着有关交通案件审理中的相关法律条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何樱桃对法律产生的浓厚的兴趣。

令何樱桃没有想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那年那个春节后的两会期间,按照相关程序,何樱桃需要到省会信访。

何樱桃很早就起了床,因为她知道,到省会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路程,需要坐早班车才能在上午赶到。由于自己多年的上访,家里几乎没有了现金,就是本次的上访费用,还是从担保公司借来的。何樱桃心想着,早去早归,不住宿,赶在晚饭前赶上发往小镇的末班车,至于啥时候才能到了小镇都行,反正自己在车上过夜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了。

凌晨五点,天还黑乎乎的。西下的弯月照着夜空,几许调皮的眼睛在天宇间闪烁着。

汽车站里灯火通明。坐车的人们排着长队,售票窗口的大喇叭不时地向外喊着话。

下一位,下一位。

终于轮到何樱桃了,何樱桃将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进去,缓声的告诉售票人员:省会。

售票员身边坐着一位身着警服的人。之所以没有引起何樱桃的注意,是那人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名警察,满脸的胡子和蓬乱的头发,外穿一件棉夹克式警服,没有上扣,里边露出了一件橙色毛衣。

警察是不这样穿警服的,因为,他们要么不穿,要么穿着却十分的严谨。

何樱桃认定那是一位假警察,最多就是一位二警察,甚至三警察。

警察拿过何樱桃的身份证,在一个四方似的仪器上轻轻一放,那个仪器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售票员立即停了下来。

有问题。售票员和警察对视了一下,然后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了出来。

你需要到村委会开具证明,否则,我们是不能卖给你票的。售票员一边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给她,一边告诉着她。

何樱桃问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乘坐,但接着售票口的喇叭又开始叫了起来。

下一位、下一位。

何樱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买票而别人却可以。她问了很多已经购了票坐在椅子上等车的人们,最后,还是一位挺年轻的小伙子告诉了她。

现在是两会期间,凡有有上访苗头的都被录入到了那个四方仪器里了,两会需要稳定,所以上访户都必须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最后,那个小伙告诉她,可以到小镇以外的地方去等车,那里没有人管她要身份证。

何樱桃明白了,想不到自己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尽然被列入到了黑名单行列。

何樱桃感觉到,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为她擦拭眼泪的信访工作人员,还有那个法院副院长,他们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假心假意,看上去都是为自己的冤屈鸣不平,实则都是在糊弄自己。

何樱桃徒步走到小镇的边上,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还好,何樱桃刚刚停住脚步,那辆开往省会的车就到了她的面前。

省会、省会,走不走?何樱桃反射性的应了那人的问话,车门迅速的打开了。

上车、找座位、放行李、补车票。售票员再没有提及身份证的事。何樱桃心中默默地念着那位小兄弟的好。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一个收费站。这是乘车出入小镇的一条主要道路。远远地,何樱桃看到了好多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这回何樱桃看到了真正的警察。不过,那个警察的手里同样提着一部仪器。挨个检查后,何樱桃被请下了车。

你不能出去,一会你们镇上的人就来接你来了。警察将何樱桃安顿在那间执勤的小屋后,再次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透过小屋的窗玻璃,何樱桃看到,所有的过往车辆,一律都要检查身份证,就是私家车也一样。

何樱桃明白了。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在这样的时节,这个小镇的神经是紧张的,紧张的甚至连喘气都是急促的,就像是要上百米跑道一样,浑身的血液高速的流转着。

何樱桃从未有过类如今天的害怕,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压迫,一种从未有过对内脏的压迫,那种压迫来至于天宇,来至于外界,压的自己几乎不能呼吸,而在自己身体之外,像似有一个笼子,一个限制自己自由的笼子。

看着警察不停地验证着过往人的身份证,何樱桃忽然想起了两个字:围城。

她需要冲破笼子,走出这围城。何樱桃想,越是这样的围城,越是激起自己不断上访的信心。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路子。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村委会接了回来。镇上的官员来了很多,多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何樱桃。

满脸堆笑,语气和蔼。看着那些人的样子,何樱桃感觉到了粪坑边上的那种恶心。

由于身份证被小镇官员拿走,自己出不了小镇,何樱桃决心通过邮寄的方式将一封封诉求寄往各处。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信,石沉大海,杳无信息。

日子在一天的挨着,哥哥的病日日的看着。母亲的身体消瘦了,甚至露出了深深地眼窝。

看着一家老小,何樱桃合了双眼,一行苦涩的泪水流过了自己的心迹。

转眼挨到了后秋,何樱桃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国家要开重要的会议,自己需要在那些围城还没有修筑之前,赶到北京。

何樱桃有一个姐妹在北京做着生意。何樱桃决定到她那里,一边打工,一边伺机上访。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终于挨到了那个会议的前夕。那天很早,何樱桃早早的坐公交来到了国家信访局门口。

其实,何樱桃已经来这里好多次了。每次来,何樱桃都能看到好多来至于全国各地像她一样鸣冤的人们。从早晨到傍晚,这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信访的人们。

何樱桃跟很多像她一样的人们交谈过,所以何樱桃懂得了在这条路上的一些用兵之道。那就是要么不出动,一旦出动,务必引起下边那些官老爷们的重视。

何樱桃将自己的诉求递进了国家信访局。

事情终于有了新的转机。那是递进合理诉求的第二天,也是早晨,何樱桃刚刚起床,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话的是老家小镇的镇长,他告诉何樱桃,她的事情国家信访局已经通过正规途径到达了省里、市里以及县里,县里遵照上边的意思,将尽快给她结果。末了,镇长告诉她,他们已经从老家小镇出发,来北京接她回家。

中午时分,镇长的车子到了,何樱桃跟着镇长回到了那个小镇。

何樱桃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国家召开那个重要的会议之前,何樱桃的母亲就被请到了村委会,加派了俩人看护了起来,而且这一看就是20多天,直到会议结束。何樱桃是不知情的。挨了挨手指,何樱桃终于明白了,母亲被限制自由就是自己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何樱桃看着泪眼欲滴的母亲,两行酸楚的泪水顿时挂满了双腮。

这分明是非法拘禁。望着母亲憔悴的双眼,何樱桃愤怒了。

在小镇镇长办公室里,何樱桃同镇长以及从县里下来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理论了起来。

我要上访,就你们非法拘禁我母亲自由这一点,你们做为国家的一级政府,行使法律的国家机构,你们执法违法,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何樱桃再也无法和他们交流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径直的走出了镇长的办公室。

大家纷纷跑了出来,一边劝说着,一边解释着,拦住了何樱桃。

县长也跑到了院子,他满脸的不悦,用一种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训斥着镇长。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重新请回到了镇长办公室。

之后的几天,大家都是围绕着如何解决何青云八年前那场交通事故以及八年来何家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问题,并就赔偿金额的多少进行了一番有一番的讨价还价。

按照何樱桃家所有的借据以及由此产生的高额利息,八年来,何家的付出是巨大的。自从何青云出事,一直身体不好,每年都会花去很多的医药费,嫂子陈思祺从此再没有到那家电器公司上班,母亲由此身体跨败,家里只有靠父亲做那点小生意艰难的维持。

何樱桃提出了百万元的赔偿要求,但最后还是被县长驳了回来。

其实,就在大家围绕如何赔偿何家损失的那几天,县长已经派出了公安人员对何家所有的借据问题进行了逐一的摸排调查。然而,结果令县长吃惊,何家所有的借据都是清楚的,包括,何家抵押的自己家唯一的房产。

最后,何家与县长讨价还价到了50万,这是何家最低的要求了。

县长答应了,并要求何家写出息诉罢访材料。

那是那年的第一次飞雪,何家接到了县长通知领取赔偿金的电话。何家八年的艰辛之路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拿着五十万的存款凭证,何樱桃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县长的办公室。

几天里,何樱桃凭借着自己的人脉关系终于得知了县里这次有关赔偿自己的全部情况。

县委书记要调走了,而且是升迁到市里,县长接替县委书记的位置。上边发下话来,何家的案子解决不了,县委、政府班子暂不调整。鉴于上边的压力,县长在那个碰头会上,大骂了县公安局、交警队以及法院和小镇镇长,并责成四家单位担负了何家所有的赔偿。

在走出县政府大门口的那一刻,何樱桃再次看到了类似自己信访的人们,大家将政府的门口团团的围住,不允许任何人走出这个院子。

县政府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院子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笑笑,指手画脚,似乎,对所有的求援者漠不关心。

何樱桃想到了自己八年来的艰辛,看着这些为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

何家的案子终于得到了解决,自己从此跳出了那个围成。站在围城之外,何樱桃看到了所有不幸的人们依旧艰难的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着,那是一条多么艰辛的路啊!

想想自己的维权之路,有多少好心的人们为自己出谋划策,又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人为自己提供帮助,多少和自己一样上访的人们给指点迷津,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维权,得益于和自己同样上访的兄弟姐妹,得益于大家对大家的无私帮助。

何樱桃有了自己新的想法。

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能够得到公平,何樱桃需要给与他们帮助。

何樱桃再次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雅倩(短篇小说)


【一】

小杏花村的北面,有一座不小的山岗,山岗上有五颜六色的野花。站在山岗的最高处,可掬一捧蓝天洗脸;向西北眺望,远处的山脉蜿蜒起伏,延绵不断。

扭过头,往南看,小杏花村树上的杏花,随春而至,春逝而凋。在杏花上的眺望,也是对春的眺望。村庄的东南方向,有一条河流,它七绕八绕后,就能流到山脉那边的映红县城。那映红县城,是村里很多人向往的地方。

小河的水一年又一年地流着,滋润着这里的土地,自然也养育着这里的人。村里的人一年又一年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说一些和小河有关的事,也说映红县城的事,更爱说自己村里的事。

可不是吗?在村南头的大树下,两个中年妇女做着针线活,嘴里还在唠叨着村里的事呢!

“咱村,太重男轻女了!张家的媳妇李华,女儿雅倩上三年级那年生了个胖儿子,就嘚瑟起来了。对儿子娇贵的不得了,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再瞧瞧对她的女儿,难道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吗?咋就那样……”穿浅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说这话时,怨气写在了她的脸上。

没等她说完,另一位就把话头接了过来。“女孩哪点不好!村里的王佩清,瞧瞧人家的女儿……”那妇女一脸的灿烂,流露的是羡慕之情。

一会儿,两个人的话头就拢在一起了:李华也是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儿,人长得俊秀,又能干,学习又好,可她咋对自己亲生的女儿……

此时,又来了一拨人,其中一位,她猛咳嗽了一声。只顾说话的她们瞬间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很尴尬。

其实,李华的女儿张雅倩是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的。她背着一大篓子猪草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还向她们微微一笑,算是有礼节地向她们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张雅倩,在这个村里也算个新闻人物。在三年的初中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考的分数成绩相当拔尖,被映红县城高中重点中学录取,连她的老师都说她将来是上名牌大学的料。

雅倩的入学通知书,是她的好友赵燕转交给她的,有幸的是她也考入了映红县城高中,虽不是重点中学,但还是令很多同龄人羡慕不已。

那天,赵燕把入学通知书交给雅倩时,内心很激动,说:“雅倩,我们可以一起去映红县城读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想必你……”没想到的是,雅倩的冷淡反应令她大跌眼镜。

小树林里,雅倩叹息了一声,心里滋味五味齐全。她抬头望着天空一群向西北飞的白鸽,想它们会飞过山脉,在映红县城的上空,像一大片雪花起伏飘舞。想着想着,一大滴眼泪顺着她那清秀的脸颊悄然滑落。

【二】

回到了家里,雅倩把猪草剁好,拌上猪饲料,倒进猪槽之后,就轻轻地走到了屋里。

“妈,我还是想去县城上高中。”声音很轻,像掉在地上的针那样小。

“啪”的一声,桌子上碗里的水颤抖了几下,便有一些溅了出来。是家里的经济条件,是雅倩母亲过去已向她摆明了供不起她上学的道理,还是其他的原因,不去猜测。凡能这次李华一听到女儿说要上高中,气就不从一处来。

雅倩吓得浑身颤抖,头一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后。

屋里有了叹气声,那是雅倩的父亲张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声音有点浑浊,“值得发那么大火吗!”说吧,还用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李华。

顿时,李华也觉得有些失态,火气稍微下来一点。“你弟上学需要钱,你爸又有病……”说着说着,她还不时地看低头不语的雅倩,琢磨着她的心思,看有何反应。

那憨厚老实的张旺,觉得女儿挺屈的,想说妻子几句,刚要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心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没有本事了。这些心事,都写在了他那黑黑的脸上。

“你看,村里王强的女儿,嫁到五十里外一户富人家,帮衬了家里多少啊!还有玉红出外打工,每次回来,都给家里带来那么多钱,要不她弟弟……”李华的话已经向雅倩挑明了。

“妈,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自己该……”说这话时,雅倩的眼圈湿润了。

【三】

出了村头,她发疯似的向村东南方向跑去。

“雅倩,你怎么了?”赵燕不放心地问她,也跟在她的身后跑。

跑到河边的赵燕,一只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雅倩,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雅倩哭了,声音凄凉。赵燕不知怎样安慰她,就让雅倩靠在她的肩头,用双手抱着雅倩的肩膀,任雅倩两股泪水流在一起。

天已经很晚了,雅倩才从赵燕家出来。出了院门口,赵燕的父母不放心,还向雅倩叮嘱了几句。

两个人在通往大街的小道上,是赵燕打破了一种凄凉而又透不过气来的气氛。

“我姨夫很仗义,只要你把信交给他,他看了后,是不会让你睡在街头的,他也会给你找事做的,你就放心吧!”

“添麻烦了,谢谢你,谢谢你爸妈!”雅倩说这话时,嗓子里好像有什么堵着似的,含混不清。

过了丁字路口,雅倩转身见赵燕还站在路那边,木偶一样。她向她摆了个手势,意思让她回家,可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很熟悉的丁字路口。

在这里,每次去镇上上学,要么赵燕在这里等她,要么她在这里等赵燕,从学校回来,她们也是在这里相互挥了挥手,才各自回各自的家,可以后……

【四】

五天后,在村北面的一个路口,有五个人为雅倩送行:那是雅倩的爸妈,还有赵燕的爸妈及赵燕。

“孩子,你不要把你妈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放在心里,咱家就这样的条件。出门后好好地照顾自己……”说这话时,雅倩他爸还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眼睛里有几丝红丝。

雅倩的母亲低头不语。也许,她心里想的是家里减轻了一个负担,也许还有卸了一个包袱暗暗自喜的味道。赵燕的爸妈也很少说话。

班车来了,赵燕看了雅倩一眼,见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就转过身,背着雅倩小声啜泣起来。想自己要是有个弟弟,家里会不会也不供她去县城上高中,想自己以后到县城去上学,没有了雅倩这样的好伴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雅倩坐上班车走了,那年她十六岁。她到了映红县城下了班车,西边的晚霞有了灵性,觉得这位姑娘,本应该在这座城市……想着想着,就哭了,哭得泣红。

雅倩不敢耽误,问了路,急匆匆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要赶坐火车,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去打工,也就是赵燕姨夫住的那个城市。

【五】

出了火车站,坐了两天一夜火车的雅倩,身心疲惫,一脸憔悴。

城里的人熙来攘往,人如潮涌。一位扎着马尾辫,上身穿着黄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的姑娘穿梭在人群里,她就是雅倩,她像这人潮里很小的一朵浪花,她要在这里为生存和生活而奔波。

雅倩听村里人说过,有的城里人,你问路他都向你要钱,有的人故意指相反的方向,问路得问开店的,或者环卫工人。她担心别人骗她,就走到一位环卫工人面前,叫了声阿姨,问了路。她肩上背着行李卷,一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的日用东西,向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在赵燕姨夫家,雅倩觉得浑身不自在,晚上睡觉,她失眠了。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了床,催促赵燕的姨夫领她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一连三天,都没有找到工作的雅倩心里很痛苦。那天傍晚,她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看天空一朵流浪的云,一直到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第二天,她依旧早早地去了劳务市场。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雅倩看到了一个带着一副眼镜,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样子很斯文,像个有文化的人。那人来劳务市场,是挑选一个看孩子的保姆。条件是:到他家照看一岁多的孩子,管三顿饭,晚上不管住,一个月500元,星期六,星期天放两天假。

突然,他被二十多个女人包围了。大家七嘴八舌,竟然有人为争这件事闹得脸红脖子粗,有的还动起手来。说来也怪,那男子眼睛一亮,竟然看准了一个挤不到他跟前,用热辣辣的眼睛渴求他的姑娘。

他不是看上了她出众的漂亮,而是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心灵纯洁,人朴实,能吃苦,他和妻子上班后,一定会照看好他们的宝贝儿子。就这样,他用手拨开了众人,走到了雅倩的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雅倩在他家里细心地照看孩子,孩子睡觉时,还帮忙做一些家务。夫妻俩在文化站上班,见了同事就说他们烧高香了,雇了一个好保姆。赞起雅倩来,那话一说,就是一大箩筐。

一天,洋洋的妈妈一进门,把一个包裹放在茶几上,就兴奋地说:“雅倩,这是你的包裹,快打开看看,是啥东西!”一脸惊愕的雅倩不知所措,在洋洋妈妈的催促下,她才小心谨慎地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套高中自学书。雅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泪珠儿陡然溢上眼角,明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洋洋睡觉了,星期六,星期天你都可以自学。过去你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你就靠自己圆你的大学梦吧!”

雅倩流下了眼泪,那是激动和感激的泪水啊!

洋洋妈进门时心情急,穿反了的拖鞋,她低头倒了过来。那双拖鞋,被雅倩洗得一尘不染。

【六】

楼道里传来的吵架声,震耳欲聋。

“雅倩,多好的姑娘啊!在咱们家,一个星期吃两天饭,还非要交生活费,有什么家务活抢着干,还买一些菜之类的,可你还是看不惯人家。”这是李燕姨夫的声音,随后他气的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这家要是来人了怎么办?谁也不欠她的,难道非赖到我们家不可……”赵燕姨的嘴更不饶人,她比他还气,抓起杯子,向墙上的一面镜子砸去。

站在二楼楼道里的雅倩,难过极了,用手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会儿,屋里鸦雀无声了。雅倩上了三楼,敲门进了屋,一见赵燕姨的脸色,就毛骨悚然。她还用眼睛剜了雅倩一眼,说话阴阳怪气的。无奈,她离开了赵燕姨夫家,在一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出租房内落了脚。

房子的格局: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雅倩和她的四个姐妹住在大卧室内,两张高低床,她睡靠门的上床。

这里,有五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她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有的命运和她一样,都是挺苦的。不过,雅倩和她们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心情自然快活了些,有时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呢!在这里,有个叫韩嫣的姑娘和雅倩关系最铁。

一天晚上,房子里只有雅倩和韩嫣,两个人无拘无束。唉!也该她们天真浪漫一回了!

这两个校花,说了很多有趣的事。雅倩疯了,一向内向的她嘴把不住了,竟然说出初三那年,有六个男生偷偷地给她情书的事,那泼辣的韩嫣说起这方面的事,更是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听得雅倩笑弯了腰,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

她们心中都深植了一个梦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事业单位,端着铁饭碗,好好做事,不占不贪,干干净净地做人。此时,她们的笑脸红红的,向西边熟透的晚霞。那命运对她们的不公,还有往日里的心酸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天星期二,洋洋的妈没有去上班,脸色显得很不平静,她要告诉雅倩一件事。

“雅倩,洋洋他爷爷和奶奶都特想洋洋,也为了我们对他们有个照应,就托关系要把我们调到他们身边,没想到办得那么顺,调令很快就寄来了!”洋洋妈说这话时,很难为情,心里酸酸的。

一下子,雅倩眼里有了泪水。洋洋妈递给她毛巾让她擦眼泪时,自己一汪眼泪也从眼眶涌了出来。

“雅倩,我们不会一走了之的。你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我和洋洋他爸这几天忙着托关系,已经说好了,后天就领你去一个幼儿园去应聘教师。”

雅倩聪敏好学,做事一丝不苟,人又长得漂亮,有爱孩子一颗纯洁无暇的心,这些都是洋洋他爸和他妈向幼儿园的院长介绍的。她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就这样,雅倩就成了这家幼儿园的幼教教师。

发往上海的火车快开了,洋洋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还用小手拍打着车窗,嘴里呼喊着,雅倩大姐姐,雅倩大姐姐……哭声,怕打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

洋洋妈妈鼻子酸酸的,心像针扎似的。她赶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五百元钱,含着眼泪催促洋洋他爸爸交个雅倩。

雅倩说话声音哽咽,推着洋洋爸爸的手坚持不要。还是洋洋他爸硬塞进了雅倩的外衣扣袋里,不放心,还把雅倩的衣服扣扣好才匆忙地上了火车。

火车走远了,雅倩的眼里闪动着泪光,站在那里像一棵带泪的芭蕉,又像一株风中的翠竹。

【八】

公交车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往上挤,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挤哭了。那些身强力壮的自然抢到了座位,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公交车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急刹车使雅倩东倒西歪,不知是谁还踩了她一脚。她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横排扶手杆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还摸了几次有钱的那个口袋。

两个大妈见了下了公交车的雅倩,几乎同时大声惊叫起来:“姑娘,你的口袋小偷用刀片割了!”

瞬间,雅倩脸色煞白。她慌忙摸了一下口袋,那五百元钱被小偷偷走了。

两个大妈被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哭声感动得直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向公安派出所走去。

在派出所,一个公安让她详说从火车站到坐了十八站车下车的情景,她说的很简单。那男公安摇了摇头,意思没有提供有用的破案线索。

回到宿舍,雅倩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声音响彻云霄。

【九】

一天早晨,门卫值班老王匆匆地跑到三楼,告诉雅倩有人找她。这大约是雅倩在这家幼儿园上半年班时发生的事。雅倩觉得奇怪,愣了一会儿,她还是下楼了。

找雅倩的是那次领她去公安派出所的两位热心大妈,她们正在幼儿园大门外前面的一个小树林里等她。

“姑娘,案破了吗?”一位大妈看着雅倩,关心地问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孩子,你过得好吗?”另一位大妈叹了口气后问她。雅倩热泪盈眶了,清了清嗓子说:“大妈,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我挺好的,别为我担心!”其实,雅倩过的日子,捉襟见肘。

她们交给了雅倩一张报纸,说了一会话,还不放心地交代了几句,就和雅倩告别了。

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幼儿园公开招聘幼儿教师。

这家幼儿园,那两位大妈向她作了介绍:如果聘上了,在考上教师合格证,只要好好干,过五年就可以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了,还说,这里条件好,如果聘上了,你在这里就可以住上两个人一间的房子,还有食堂,要比外面吃饭便宜的太多了。

两位大妈说的话一点都不假,因为她们去了那家幼儿园,还特意找到了幼儿园的负责人了解情况,那幼儿园的负责人开始还以为她们是为自己的女儿来的,要么怎么会问的那么细呢!

面试那天,有很多人来应聘,她排在第十六位。轮到雅倩时,她双手把她的简历递给了面试的负责人。那负责人刚看到张雅倩的名字,就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低下头看起她的简历来。

那简历上填的内容有:张雅倩,初中三年,年年被评为校优秀学员班干部,还有初二那年县统考,她荣获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还有她在一家幼儿园做过幼教的事。

那负责人,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后,就低头不语,只是在她的简历上用笔画了个小三角。

雅倩用眼睛的余角扫了一下那一堆简历,看到了其中的三张,那些人学历都比她高,一个还是本科生。她心里打了个冷颤,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过了很长时间,面试才结束。开过碰头会后,那位负责人和身边左右的两个同事交头接耳了几句。他喊张雅倩,叫她过来一下,雅倩心里砰砰直跳。

“张雅倩,你被录用了,不过你得去医院体检一下,幼师上岗,必须持有健康证。”雅倩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躬,眼眶里涌满了激动的泪花。

转过身的雅倩,很多人羡慕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向大家微微一笑,笑得极其完美,无懈可击。

雅倩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抬头仰望一群向西飞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小鸟,太阳神把一种纯洁的美,写在她那红扑扑的脸庞。

【十】

第二天,雅倩很早就匆忙去了医院。

一个细节,雅倩是不会看到的。一位老医生的抽屉没关紧,里面有几个红纸包的东西,样子像小长方形,接着他用很鼓的肚子一挺,把抽屉关严实了。

雅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双手把自己的体检报告递到他的手里。那医生看完体检报告后,抬头看了雅倩一眼,就低起头大笔一挥,开出了一千元的处方,并神色严肃地说,你患有乙肝,很严重,需要马上吃中药治疗。

刹那间,雅倩感觉到有五雷轰顶。她浑身颤抖了几下,觉得昏昏沉沉,差一点昏了过去。

眼眶里都是泪水的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回到了她的住处。

她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问老天,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乙肝?一千元钱药费就这样降落在雅倩的身上,降落在一个社会地层的小人物身上。在寝室里,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好姐妹韩嫣也流泪了,她用手擦了擦眼泪,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两个人凑起来也只是五百元钱,她们也想到去借钱,可在这个城市你去给谁借呢?即便你认识,都知道你收入微博,挣的钱只是交个房租,交个水电费,交个物业费,还有……你吃都成问题,谁给你借呢!

路还要往前走,人还要活。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这一千元,雅倩就听了韩艳的话。

经韩嫣朋友的介绍,她去了KTV当了陪唱小姐。

幸运的是,两个星期,她就筹齐了一千元的药费。

那一大包的中药买回来后,她偷偷熬着喝,即便是再苦,她也得忍。喝了一个疗程后,她忐忑不安地去医院复诊。

办公室里一位女医生,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脸胖胖的。不屑一顾地说:“谁说你有乙肝呀,这分明是误诊!”接着她还絮叨了几句,就把病历本退还给了雅倩。

雅倩愣在那里,有云里雾里的感觉。那医生嫌弃她没有眼色,就用开处方笔敲起了办公桌,提醒不知趣的她离开。

走出了医院大楼,因那医生的态度,使她半信半疑。就坐上公交车,去了一家大医院复诊,果真她没有感染乙肝。

雅倩太憋屈了!她担心忍不住会大哭起来,就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向楼下跑去……

【十一】

在这期间,她原来上班的幼儿园院长知道她被一个正规的幼儿园录用了,再加上她好些天没有上班,她的工作就被人顶替了。祸不单行,在这期间,也就是在雅倩被录用的幼儿园没有报道的第八天,那位负责人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市里的领导打给他的,要他的女儿去他那里做幼教教师,想好了给他回个电话。

为这事,他很焦虑,在办公室内走来去。

他想到了这位市里的领导是不敢得罪的,以后还有求人家的时候;他想到了市里的那位领导,人家那里会把自己的千金长久地放在自己的小庙里呢,人家只不过是……他又想到可伶的雅倩,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因失去这份工作,可能……他又想到招聘前,那两位大妈为雅倩像关心自己女儿一样的情景,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等了五天,雅倩还没有来报道。他反复权衡了利弊关系,最终还是给那位市里的领导回了电话,那边的笑声很爽朗,也很刺耳和揪心。

这些不幸的事儿,一个个降落在雅倩的头上,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绝望无奈时,为了生存,为生活所迫,她再次走进了那家KTV,当起了陪唱小姐。

【十二】

KTV老板,见了雅倩,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自然高兴了,雅倩的到来,是他求之不得事,因为雅倩走后,有好几个客人还问她,有的就是冲她而来的。

“雅倩,你有魅力啊,有一位工程师,有几次,一听说你没来,就扭头就走了!”其实,那老板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客人,那男人的年龄至少可以做雅倩的叔叔,他就是赵大海。赵大海善于观察,他看出雅倩来这里做事是另有原因的,他感觉到她内心很痛苦,就有意地接近她。

一次,夜已经很深了。雅倩从KTV出来,总觉得有人跟在她后面,心里很害怕,就进了一个大商店。她通过玻璃窗,发现了是赵大海。

赵大海告诉她,你一个人夜里走路很不安前,我就……他把她送到了她住的楼底下,雅倩向他挥了挥手上了楼。她的心像小溪,清澈透亮,觉得一股股暖暖在心底流淌。

后来,那老板说的那一位工程师,渐渐和雅倩接触多了,他知道有人关心着雅倩,就松了一口气。

一次,几个做事的小姐在聊天,提到了雅倩,说雅倩来了之后,这里的人气明显上升了。

雅倩身高大约1米67左右,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水杏眼清澈透亮。她很纯洁,像雪山冰清玉洁的雪莲。雅倩的遭遇很不幸,可有人还不同情她,反而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盼望着雅倩倒霉。

大约过了二十天,走在街上的雅倩遇到了社会上六个混子。他们见了雅倩,竟被迷的神魂颠倒,眼睛发愣,接着便心生歹意,围住了雅倩,说要陪着哥们玩玩,要闹事凌辱她。

街上有的人看见了,怕引火上身悄悄地躲开了;有的人在周围想看热闹;还有的人心态很淫邪,希望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一幕。

那几个家伙动手动脚,雅倩挣脱不了,就哭喊着救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也很凄凉,也很揪心。

一个留着黄头发的家伙,正撕扯雅倩上衣时,突然一声猛吼,住手!使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女孩,从少年宫学习回来,听到了雅倩凄惨的呼救声,就哭着拦住了走路的三个叔叔,求他们赶紧去救雅倩。

其余五个家伙一看像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三个农民工,就冷冷一笑,摆开了打架的阵势,目空一切,气焰十分嚣张。

没想到,其中一个像农民工的壮汉,身手不凡,几下子就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打趴在地,直呼饶命。在厮打中,不到十分钟,那五个家伙也服软了,一起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眼泪磕头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无辜的女子了。此时,人群里有了掌声。

雅倩的眼眶涌满了感激的泪水,她感恩地向救了她的人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十三】

老板说的那个高级工程师,叫李江,在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上班。

他主动接近雅倩,套近乎,这样,渐渐他们就熟悉了。雅倩诉说她的不幸时,他面部显得很痛苦,竟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说:“我会保护你的,我还要帮你脱离这个肮脏的行业,让你有一个从新的生活!”接着,他还对天发了誓。

对于雅倩来说,能在这个时候出来一个人体贴关心她的人,她怎能不从内心里感激他呢?

李江的确在她为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次,她住的寝室被盗,几个姑娘都感觉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一个个都搬走了,雅倩无奈时,他在一个小区里给她租了一间房子;另一件事是他在一个私人开的被服厂里,为雅倩找了一份工作,这也就是他说的,使雅倩脱离了那个肮脏的行业。有了这样的条件,雅倩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自学高中的课程,为参加高考做准备。

雅倩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谁要是对她有一点一滴的好,她都会记在心里,她还会想办法弥补人家的情。为此,她用自己微博的收入,为李江买过衣服,还为他……

李江比雅倩大十岁,要是几天不见雅倩,心里就没着落,所以他时常来看雅倩,眼睛变得锐利饥渴,纷飞斑斓。问这问那,体贴关心。雅倩心灵纯洁,像涓涓溪流清澈透明。为此她感觉到生活里有一股暖流,在悄悄地温暖着她那多次受到摧残和欺凌的心。

一天,李江邀雅倩到公园,说她学习太苦了,要陪她散散心,雅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公园里,李江在那么多人面前,有意贴近雅倩的身体走路,闹得雅倩心里很不自在,脸上不由的有了绯红。

有人窃窃私语:“那人的媳妇太年轻,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和他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接过他的话茬:“唉!那是人家上辈子积德多了,修来的福分啊!”接着,还有很多人在议论他们。

雅倩听了,感到别扭的不得了,脸胀得通红,一直红到衣领的下面。她有意疏远李江,而李江却偏要拉紧她的手,她的手指又嫩又白,放在他的大手掌里很像一朵楚楚动人的兰花。在公园的路上,他把头举得高高的,样子得意无比。

李江和雅倩不同,他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一些事他可以做的激情彭湃,一些事他也能做到深藏不露。

【十四】

过了半年,李江说他要调到另一座城市了。临走的前一个星期二,他向雅倩求婚了,还说在新单位站稳脚跟了,买上楼房就来娶雅倩。他还向雅倩发誓,若要变心,天打五雷轰。为此,雅倩被感动了,清澈的眼睛里有了幸福的泪花,想到了自己有了归属和依靠,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算算日子,也有半年了,雅倩已考上了大学,她需要李江帮她一把,为见到他,她望眼欲穿。可那李江总是以各种理由不让雅倩来找他,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去了李江工作的那座城市。

到了后,她给他打电话,他推说有事没有时间见她。后来雅倩打了几次电话,不知什么原因他都没有接,她在宾馆里等得焦虑不安。

就在第二天的夜里,房间的门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吃了一惊,顿时一脸喜悦,赶紧打开了房门。一看,进来的是一位女服务员。

“一位先生,叫我转交给你一封信。”那服务员很恭敬地把信递到雅倩手里,向她笑了笑,就和她告辞了。

信写的很长,那内容是:雅倩,我无脸见你!我不该骗你我没有老婆,其实,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这是李江内心受到了谴责,经过反复考虑,才给千里迢迢来找他的雅倩写的一封信。

就这样,蒙在鼓里的雅倩被李江耍了,被无情的抛弃了。在感情上,雅倩成了李江的玩物,成了一个牺牲品。

返回来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用手抵住额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的心在流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有了自杀的念头。

【十五】

那拍打门的声音震得玻璃都快要碎了,接着便是撞开了门的声音。

苍天有眼,命不该雅倩命绝。

一向心里装着雅倩的赵大海,知道她在被服厂里上了班,还知道她考上了大学,他从内心感激那个帮助雅倩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有些放心不下,就去了雅倩考上的大学。得知她没有来报道,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他叫上韩嫣一起来找她,可偏碰到了雅倩想不开,就救了雅倩的一条命。

在医院里,雅倩被抢救过来了。

韩嫣握紧雅倩的一只手说,你咋那么傻啊!你走了之后,我……安慰雅倩的她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就扭头跑到走廊里,坐在长条椅子啜泣起来。

病房里,雅倩向老赵诉说自己的身世,在学校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来到这座城市经历的一系列心酸往事……说着说着,哭得泣不成声了。那老赵在一旁眼睛里涌满了泪花。

“听我的话,你要好好的活着。这样吧,明天我就把两万元的学费给你交上,你就安心地上大学吧!”老赵说话完这话时,看了痛苦中的雅倩一眼。那意思是,我老赵是板子上钉钉子,是个说话算话的主。

他的确这样做了。除了替雅倩交了学费外,还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1室1厅1厨1卫的房子,一次性交了三年的房租,还给了她一定的生活费。老赵是商界的一个老板,他资助了一个贫困大学生,为此,有很多人赞美他。他心里高兴的不亦乐乎!

雅倩能做什么呢?她只有对他感激不尽,把他当长辈看,发奋学习,将来有条件了,好报答老赵。她时常心里过于不去,感觉欠他的太多,再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让别人怎么看呢!

那天星期天,雅倩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那是老赵来给雅倩送东西来了。东西放进了厨房,坐在沙发上时,看到雅倩的卧室门有一条很小的缝隙,就轻轻地推门进去一看,原来雅倩在床上睡觉。

雅倩穿得单薄,盖着一条线毯,身上的一小部分裸露在外面。

他愣了一下,想悄悄地从卧室出来,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雅倩的皮肤特好,细腻藕白,两个奶子虽被线毯盖着,也掩饰不住丰满。忍不住了,他就弯下了腰,亲吻雅倩……

雅倩醒了,吃了一惊,看了发呆老赵一眼后,接着微微的一笑,清秀的脸庞多了一页清纯。

“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想入非非了,对不起,雅倩!”赵大海颤抖了一下,内心受到了谴责,像雅倩道了歉。

这件事过后,赵大海和雅倩在一起时,他就格外注意分寸,尊重雅倩,再也没有这种出格的亲密之举了。

【十六】

学校值班室的老江,急匆匆地跑到三楼的一个班级,敲起了教室的门。王老师问明了情况后,就走到正在看黑板抄笔记的雅倩身边,小声地说:“张雅倩,有你的电话,是急事,赶紧去值班室接电话吧!”开始,她以为是韩嫣,可她又一想,脸色变得煞白。

“雅倩,你爸现在躺在医院,医生说要开刀。我们东筹西借,才好不容易借来两千元,还差三千元,你……”电话不知使用谁的手机从医院的病房里打来的,她还听到了父亲的呻吟声。

雅倩,自从上学后,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这一时半会到哪里筹钱呢?她也想到了老赵,可她又怎能开这个口伸手向他要钱呢?她心里刀搅一样的痛,无奈之下,为了钱,她再一次走进了ktv。

第三天的晚上,雅倩陪着几个客人聊天,他们笑,她也得跟着笑,那些人乐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而那里会知道雅倩有难言之隐和内心的苦楚呢?一个客人喝多了,忘乎所以,也不管雅倩乐不乐意,就硬拉雅倩的手,非要让雅倩和他唱歌、跳舞。

就在这时,雅倩的眼帘里突然闯进了一个人。那男人的脸色很可拍,令雅倩浑身颤抖。接着她用无奈而求助的眼光瞟向叫什么红的小姐,渴求她赶紧给她解围来圆场。

两个人只是目光短暂的交流瞬间,那叫什么红的小姐已完全心领神会了。

“雅倩身体不舒服,我来……”她说这话时,向雅倩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走。

【十七】

出了ktv厅,她心惊胆颤地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头一直垂的很低很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她的房间里,赵大海声嘶力竭,抡起巴掌扇了雅倩一个耳光。雅倩一只手捂着很疼的半边脸,那一行泪水湿润了她的手指和掌心。

“我给你送东西,见你不在家,担心你,就到处找,你知道吗?你天资聪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姑娘,不好好学习,却这样做,那会变得庸俗,堕落的。你不知道吗?你是在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啊!”说着,他竟然扭过头,背对着雅倩,哭出了声音,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爸……”雅倩声音哽咽,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

“那你急用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完这句话,他扭过头来。雅倩看到了他两行的泪水。

雅倩站在那里,吃惊的像木头人一样。那赵大海毕竟是在商界混了多年的老板,小有名气,而他今天的一举一动,不管是谁见了,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愣了一会儿的雅倩,回过神来,猛然跑进卧室,哭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雅倩上学去了,而赵大海拿着雅倩给他的地址,一个人悄悄地向邮政储蓄所走去……

还是值班室的老江,他又是急匆匆地跑上了三楼,用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上课的教室门,还是那位老师转告了雅倩。

“女儿,不是说让你寄回来三千元为你爸治病用吗?而你却寄来了八千元。好女儿……”那是雅倩的妈妈给雅倩打的电话。

“好女儿!”这三个字很刺雅倩的心,想想过去的妈妈,想想赵大海,心像刀绞一样的痛,她想哭,可还是强忍了下去,就低着头,向教室走去。

【十八】

雅倩吃苦受累惯了,依赖赵大海供着自己上学,还要他的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害怕爱搬弄是非的人说她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为此,她特想依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攻读大学。

雅倩闷闷不乐。她的心思,赵大海怎能会看不出来呢?为了满足了她,他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不过,赵大海看雅倩的次数多了,还偷偷地在她卧室中看的书里,抽屉里,放一些钱。

雅倩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很快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青睐。她有了笑声,在校园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了,她还是大学里的文艺骨干呢!其实,另一个人比她还高兴,那就是看到雅倩脱离了过去影子的赵大海。

毕业那天,有几个单位争着要成绩突出,浑身充满魅力和朝气的雅倩,那时的雅倩二十二岁出点头。

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内,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认真负责,成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成了这个单位的中层领导,还在她的单位为韩嫣安排了一份事做。

推开办公室的窗户,飘逸着长长秀发的雅倩,向远处眺望。那些刻在心灵深处的伤疤,那些痛心流泪的画面,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或事……没有在她的心里翻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灿烂地笑了。

是啊,做人就应该这样——在生命之河的左岸是忘记,在生命之河的右岸是铭记。我们乘坐着各自独有的船在左岸与右岸穿梭,才知道——忘记该忘记的,铭记该铭记的。

楼下,桂花飘香,树上的花朵像湛蓝夜空中的星星,朵朵笑意盈盈,与她的心灵呼应,是那样的默契。

年终,单位在礼堂开联欢会,雅倩刚一登台,台下就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台上的雅倩感怀,那一年又一年的亲情,爱情,友情,恩情,情情触动她的内心。那铭记心中的情,落地生根,并妖娆绽放。她脉脉含情的两眼闪着泪花,感谢那些过去关心和帮助过她的人,并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自己的心意。

台下,其中一个手拿鲜花,坐在前排的,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她就是韩嫣。

雅倩好漂亮啊!她的美不仅长得好,还有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美,那是善良发出美丽光芒心情的绽放,那种美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她唱得动人而美妙,给拘羁在寒冬里的人们得以舒展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雅倩像盛开的雪莲花,那闪烁的舞台灯光,映红了她的脸颊。

二十四岁的雅倩,年轻貌美,事业有成,追她的男人很多。也有人背后议论她,说她只要用手一抓,一抓就是一大把。

很多人猜测不到雅倩的心,怎么再优秀的小伙子追她,也打动不了她的心呢?为此,众说纷纭。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使她放不下了,那就是老赵,那过往的一幕幕让她铭记于心。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有杆秤,那感情的天平却悄然发生着改变,向老赵倾斜。

唉!雅倩不图别的,只在乎一颗心住在另一颗心上,她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在人生的路上,即便有了寒冬,也可以相互取暖。

世界著名短篇小说:《 窗 》


偶然看到这篇小说,来自澳大利亚作家泰格特,文章不长,情节简单,但读完,却意蕴悠长:心中有景,处处是景,所想非所见,所见非所得!

01

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曾住过两位病人,他们的病情都很严重。

这间病房十分窄小,仅能容下两张病床。病房有一扇门和一个窗户,门通向走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界。

其中一位病人经允许,可以在每天上午和下午被扶起来坐上一个小时。这位病人的病床靠近窗口。

而另一位病人则不得不日夜躺在病床上。当然,两位病人都需要静养治疗。

使他们感到尤为痛苦的是,两人的病情不允许他们做任何事情借以消遣,既不能读书阅报,也不能听收音机、看电视……只能静静地躺着。

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02

两人经常谈天,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他们谈起各自的家庭妻小,各自的工作,各自在战争中做过些什么,曾在哪些地方度假,等等。

每天上午和下午,时间一到,靠近窗的病人就被扶起身来,开始一小时的仰坐。

每当这时,他就开始为同伴描述起他所见到的窗外的一切。

渐渐地,每天的这两个小时,几乎就成了他和同伴生活中的全部内容了。

很显然,这个窗户俯瞰着一座公园,公园里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漫游着一群群野鸭、天鹅。

公园里的孩子们有的在扔面包喂这些水禽,有的在摆弄游艇模型。

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手挽着手,在树林里散步。

公园里鲜花盛开,主要有玫瑰花,但四周还有五彩斑斓、争相斗艳的牡丹花和金盏草。

在公园那端的一角,有一块网球场,有时那儿进行的比赛确实精彩,不时也有几场板球赛,虽然球艺够不上正式决赛的水平,但有得看总比没有强。

那边还有一块用于玩滚木球的草坪。

公园的尽头是一排商店,在这些商店的后边闹市区隐约可见。

躺着的病人津津有味地听这一切。这个时刻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03

描述仍在继续:一个孩童怎样差一点跌入湖中,身着夏装的姑娘是多么美丽动人。

接着又是一场扣人心弦的网球赛。

他听着这栩栩如生的描述,仿佛亲眼看到了窗外所发生的一切。

一天下午,当他听到靠窗的病人说到一名板球队员正慢悠悠地把球击得四处皆是时,不靠窗的病人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为什么偏偏是挨着窗户的那个人,能有幸观赏到窗外的一切?

为什么自己不应得到这种机会?

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竭力不再这么想。可是,他愈加克制,这种想法却愈加强烈。

他白昼无时不为这一想法困扰,晚上,又彻夜难眠。结果,病情一天天加重了,医生们却对加重的原因不得而知。

04

一天晚上,他照例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

这时,靠窗的同伴突然醒来,开始大声咳嗽,呼吸急促,时断时续,液体已经充塞了他的肺腔,他两手摸索着,在找电铃的按钮,只要电铃一响,值班的护士就立即赶来。

但是,不靠窗的病人却纹丝不动地看着。

心想:他凭什么要占据窗口那张床位呢?

痛苦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卡住了……停止了……直至最后呼吸声也停止了。

不靠窗的病人仍然盯着天花板。

第二天早晨,医护人员发现靠窗那个病人已咽气了,他们静悄悄地将尸体抬了出去。

稍过几天,似乎这时开口已经正当得体,剩下的这位病人立刻提出,是否能让他挪到窗口的那张床上去。

医护人员把他抬了过去,将他舒舒服服地安顿在那张病床上。

接着他们离开了病房,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儿。

医生刚一离开,这位病人就十分痛苦地挣扎着,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口中气喘吁吁。

他探头朝窗口望去:

他看到的只是光秃秃的一堵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