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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逃离》在线阅读

发表时间: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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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的恋爱故事记录下来,想到以前的时候我会翻看我们的故事,我们究竟记录了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呢?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逃离》在线阅读,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逃离》(RUNAWAY)是爱丽丝门罗2004年的作品,全书由8个短篇小说组成,其中的3篇互有关联。故事令人难忘,语言精确而有独到之处,朴实而优美,读后令人回味无穷。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一次次逃离的闪念,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无从招架,或许你早已被它们悄然逆转,或许你早已将它们轻轻遗忘。无论是十八岁从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脱丈夫和婚姻的卡拉;放弃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朱丽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无踪影佩内洛普;已然谈婚论嫁,却在一念之间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个下午格雷斯

《逃离》

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那是她呀,她想。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回来了。她站在马厩房门的后面只是在更靠内里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朝贾米森太太驾车必定会经过的那条路望过去,贾米森太太就住在这条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进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倘若开车的人是准备拐向他们家大门的,车子现在应当减速了。可是卡拉仍然在抱着希望。但愿那不是她呀。

那就是她。贾米森太太的头扭过来了一次,速度很快她得集中精力才能对付这条让雨水弄得满处是车辙和水坑的砾石路呢可是她并没有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来打招呼,她并没有看见卡拉。卡拉瞥见了一只裸到肩部的晒成棕褐色的胳膊,比先前颜色更淡一些的头发白的多了一些而不是以前的那种银褐色了,还有那副表情,很决断和下了狠劲的样子,却又为自己这么认真而暗自好笑贾米森太太在跟这样的路况死死纠缠的时候表情总是这样的。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亮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情况就是这样。

也许克拉克还不知道呢。如果他是在摆弄电脑,那就一定是背对着窗户和这条路的。

不过贾米森太太很可能还会开车出去的。她从飞机场开车回家,也许并没有停下来去买食物她应该径直回到家里,想好需要买些什么,然后再出去一趟。那时候克拉克可能会见到她。而且天黑之后,她家里的灯也会亮起来的。不过此刻是七月,天要很晚才会黑。她也许太累了,灯不开就早早儿上床了。

再说了,她还会打电话的。从现在起,什么时候都可能会打的。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早上醒来,你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雨声,很响地打在活动房子屋顶上的声音。小路上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水,头上的树叶也会浇下来一片小阵雨,即使此时天上并没有真的在下雨,阴云也仿佛正在飘散。卡拉每次出门,都要戴一顶高高的澳大利亚宽边旧毡帽,并且把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和衬衫一起掖在腰后。

来练习骑马的客人连一个都没有,虽然克拉克和卡拉没少走路,在他们能想起来的所有野营地、咖啡屋里都树起了广告牌,在旅行社的海报栏里也都贴上了广告。只有很少几个学生来上骑马课,那都是长期班的老学员,而不是来休假的成群结队的小学生,那一客车又一客车来夏令营的小家伙呀,去年一整个夏天两人的生计就是靠他们才得以维持的。即令是两人视为命根子的长期班老学员现在也大都出外度假去了,或是因为天气太差而退班了。如果他们电话来得迟了些,克拉克还要跟他们把账算清楚,该收的钱一个都不能少。有几个学员嘀嘀咕咕表示不满,以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从寄养在他们这儿的三匹马身上,他们还能得些收益。这三匹马,连同他们自己的那四匹,此刻正放养在外面的田野里,在树底下四处啃草觅食。它们的神情似乎都懒得去管雨暂时歇住了,这种情况在下午是会出现片刻的,也就是刚能勾起你的希望罢了云变得白了一些,薄了一些,透过来一些散漫的亮光,它们却永远也不会凝聚成真正的阳光,而且一般总是在晚饭之前就收敛了。

卡拉已经清完了马厩里的粪便。她做得不慌不忙的她喜欢干日常杂活时的那种节奏,喜欢畜棚屋顶底下那宽阔的空间,以及这里的气味。现在她又走到环形训练跑道那里去看看地上够不够干,说不定五点钟一班的学员还会来呢。

通常,一般的阵雨都不会下得特别大,或是随着带来什么风,可是上星期突然出现异象,树顶上刮过一阵大风,接着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雨几乎从横斜里扫过来。一刻钟以内,暴风雨就过去了。可是路上落满了树枝,高压电线断了,环形跑道顶上有一大片塑料屋顶给扯松脱落了。跑道的一头积起了一片像湖那么大的水潭,克拉克只得天黑之后加班干活,以便挖出一条沟来把水排走。

屋顶至今未能修复,克拉克只能用绳子编起一张网,不让马匹走到泥潭里去,卡拉则用标志拦出一条缩短些的跑道。

就在此刻,克拉克在网上寻找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做屋顶的材料。可有某个清仓处理尾货的铺子,开的价是他们能够承受的,或是有没有什么人要处理这一类的二手货。他再也不去镇上的那家海罗伯特伯克利建材商店了,他已经把那店改称为海鸡奸犯捞大利商店,因为他欠了他们不少钱,而且还跟他们打过一架。

克拉克不单单跟他欠了钱的人打架。他上一分钟跟你还显得挺友好的那原本也是装出来的下一分钟说翻脸就翻脸。有些地方他现在不愿进去了,他总是让卡拉去,就是因为他跟那儿的人吵过架。药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位老太太在他站的队前面加塞其实她是去取她忘了要买的一样什么东西,回来时站回到他的前面而没有站到队尾去,他便嘀嘀咕咕抱怨起来了,那收银员对他说,她有肺气肿呢。克拉克就接茬说,是吗,我还一身都有毛病呢。后来经理也让他给叫出来了,他硬要经理承认对自己不公平。还有,公路边上的一家咖啡店没给他打广告上承诺的早餐折扣,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克拉克便跟他们吵了起来,还把外带的一杯咖啡摔到地上就差那么一点点,店里的人说,就会泼到推车里一个小娃娃的身上了。他则说那孩子离自己足足有半英里远呢,而且他没拿住杯子是因为没给他杯套。店里说他自己没说要杯套。他说这种事本来就是不需要特地关照的。

你脾气也太火爆了。卡拉说。

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

她还没提他跟乔依塔克吵架的事呢。乔依塔克是镇上的女图书馆员,把自己的马寄养在他们这里。那是一匹脾气很躁的栗色小母马,名叫丽姬乔依塔克爱逗乐的时候就管它叫丽姬博登。昨天她来骑过马了,当时正碰到她脾气不顺,便抱怨说棚顶怎么还没修好,还说丽姬看上去状态不佳,是不是着凉了呀。

其实丽姬并没有什么问题。克拉克倒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想要息事宁人的。可是接下来发火的反而是乔依塔克,她指责说这块地方简直就是片垃圾场,出了这么多钱丽姬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于是克拉克说,那就悉听尊便吧。乔依倒没有或者是还没有当即就把丽姬领回去,卡拉本来料想会这样。可是原来总把这匹小母马当作自己小宠物的克拉克却坚决不想再跟它有任何牵扯了。自然,丽姬在感情上也受到了伤害。在练习的时候总是跟你闹别扭,你要清理它的蹄子时它便乱踢乱蹬。马蹄是每天都必须清的,否则里面会长霉菌。卡拉得提防着被它瞅冷子咬上一口。

不过让卡拉最不开心的一件事还得说是弗洛拉的丢失了,那是只小小的白山羊,老是在畜棚和田野里跟几匹马做伴。有两天都没见到它的踪影了。卡拉担心它会不会是被野狗、土狼叼走了,没准还是撞上熊了呢。

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晚上她都梦见弗洛拉了。在第一个梦里,弗洛拉径直走到床前,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而在第二个梦里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它看到卡拉过来,就跑了开去。它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但它还是跑开去了。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也就是某些战场上用的那一种,接下去它也就是弗洛拉从那底下钻过去了,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就像一条白鳗鱼似的扭着身子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

那些马匹看到卡拉穿过去上了环形马道,便全都簇拥着来到栏杆边上显得又湿又脏,尽管它们身上披有新西兰毛毯好让她走回来的时候能注意到它们。她轻轻地跟它们说话,对于手里没带吃的表示抱歉。她抚摩它们的脖颈,蹭蹭它们的鼻子,还问它们可知道弗洛拉有什么消息。

格雷斯和朱尼珀喷了喷气,又伸过鼻子来顶她,好像它们认出了这个名字并想为她分忧似的,可是这时丽姬从它们之间插了进来,把格雷斯的脑袋从卡拉的手边顶了开去。它还进而把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卡拉只得又花了些时间来指责它。

匆匆(1)

两个侧面彼此相对。其中之一是一头纯白色小母牛脸的一侧,有着特别温柔安详的表情,另外的那个则是一个绿面人的侧面,这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看来像是个小公务员,也许是个邮差他戴的是那样的制帽。他嘴唇颜色很淡,眼白部分却闪闪发亮。一只手,也许就是他的手,从画的下端献上一棵小树或是一根茂密的枝子,上面结的果子则是一颗颗的宝石。

画的上端是一片乌云,底下是坐落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坡上的几所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和一座玩具教堂,教堂上还插着个玩具十字架。土坡上有个小小的人儿(所用的比例要比房子的大上一些)目的很明确地往前走着,肩膀上扛着一把长镰刀,一个大小跟他差不多的妇人似乎在等候他,不过她却是头足颠倒的。

画里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一个姑娘在给一头奶牛挤奶,但那是画在小母牛面颊上的。

朱丽叶立刻决定要买这张印刷的图片,作为圣诞节送给她父母亲的礼物。

因为它使我想起了他们。她对克里斯塔说,那是陪她从鲸鱼湾来到这儿买东西的一个朋友。她们此刻是在温哥华画廊的礼品商店里。

克里斯塔笑了。那个绿颜色的人和那头母牛吗?他们会感到不胜荣幸的。

克里斯塔对任何事情一开头总是不肯一本正经,非得对它调侃上几句才肯放过。朱丽叶倒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肚子里那个胎儿就是日后的佩内洛普了,忽然之间,让她不舒服的反应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为了这一点以及别的原因,她每隔上一阵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每时每刻,她脑子里在想的都是吃的东西,她本来都不想进礼品店了,因为她眼角里扫到旁边的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小吃部。

她看了看画的标题。我和村庄。

这就使这幅画意味更加深长了。

夏加尔1。我喜欢夏加尔,克里斯塔说,毕加索算是什么东西。

朱丽叶因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不已,她发现自己注意力几乎都无法集中了。

你知道据传他说过什么话吗?夏加尔的画让女售货员看最合适,克里斯塔告诉她,女售货员有什么不好?夏加尔应该回敬一句,毕加索的画让脸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看最合适不过了。

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想起了我父母亲的生活,朱丽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她已经跟克里斯塔谈过一些她父母亲的情况了他们如何生活在一种有点古怪却并非不快乐的孤立状态中,虽然她的父亲是一位口碑不错的老师。大家不太跟他们来往的主要原因是萨拉心脏有毛病,但也因为他们订的杂志是周围的人全都不看的,他们听的是国家电台的广播节目,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听。再加上萨拉不从巴特里克公司的目录上挑选衣服,却总是根据《时尚》杂志上的样子自己缝制有时候简直是不伦不类。他们身上多少残留着一些年轻人的气质,而不像朱丽叶同学的双亲那样,越来越胖,越来越懒散。这也是他们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朱丽叶形容过她爸爸山姆模样跟她自己差不多长脖颈,下巴颏有点儿往上翘,浅棕色的松垂头发而萨拉则是个纤细、苍白的金发美人,头发总有点乱,不修边幅。

佩内洛普十三个月大的时候,朱丽叶带着她坐飞机去到多伦多,然后换乘火车。那是1969年。她在一个小镇下了车,这儿离她长大、山姆和萨拉仍旧住着的那个小镇还有二十来英里。显然,火车已不再在那里设站了。

匆匆(2)

她感到很失望,因为是在这个不熟悉的小站下车,而没有一下子重新又见到自己记忆中的树木、人行道和房屋然后,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坐落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枫树后面的她自己的房子山姆和萨拉的房子,很宽敞但是也很普通,肯定仍然是刷着那种起泡的、脏兮兮的白漆。

看到山姆和萨拉了,就在这里,在这个她从未见到他们来过的小镇里,正在微笑呢,但也很着急,他们的身影在一点点地变小。

萨拉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小尖叫,仿佛是被什么啄了一下似的。月台上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看。

显然,只不过是激动罢了。

我们一长一短,不过仍然很般配。她说。

起初,朱丽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她猜出来了萨拉穿着一条长及小腿肚子的黑亚麻长裙和一件配套的黑夹克。夹克的领子和衣袖用的是一种光闪闪的酸橙绿色的布料子,上面还有一个个黑色的大圆点。她头上也缠着用同样的绿料子做的头巾。这套服装必定是她自己缝制的,或是请某个裁缝按照她的设计做的。这样的颜色对她的皮肤可不太厚道,因为看着像是皮肤上洒满了细细的粉笔灰。

朱丽叶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超短连衣裙。

我方才还寻思你对我会怎么想,大夏天穿一身黑,仿佛是为什么人穿丧服似的,萨拉说,可是你穿得正好跟我很般配。你看上去真漂亮,我是完全赞成这种短衣服的。

再加上一头长披发,山姆说,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了。他弯下身子去细看婴儿的脸,你好,佩内洛普。

萨拉说:多么漂亮的玩具娃娃呀。

她伸出手想去抱佩内洛普虽然从她袖管里滑出来的手臂仿佛是两根细棍子,根本不可能支撑住这样的重量。其实也用不着这两只手来做这件事了,因为佩内洛普刚听到外婆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便已经很紧张,这会儿更是哭喊着把身子往外扭,把小脸藏到朱丽叶的脖颈窝里去了。

萨拉笑了。我就那么可怕吗,像个稻草人?她的声音再次失去控制,升高时仿佛是在尖叫,下降时又一下子没了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瞪视。这可是个新情况呢虽然没准并不完全是这样。朱丽叶有这样的印象,只要她母亲大笑或是开始说话,人们总会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但是早年间他们所注意到的总是很有爆发力的一阵欢笑声那是很有少女风采和吸引力的(虽然并不是谁都喜欢,有人会说她总想卖弄风情、惹人注意)。

朱丽叶说:宝宝太累了。

山姆把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介绍给她,那人站得稍开一些,似乎是有意不让人认为她跟他们是一伙的。事实上朱丽叶也完全没想到她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

朱丽叶,这是艾琳艾弗里。

朱丽叶抱着佩内洛普又拿着放尿片的包包,她尽可能地把手往外伸,可是发现艾琳显然没打算握手或许是没有注意到她的意图她便微笑了一下。艾琳并没有笑上一笑作为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给人的印象却是恨不得立时拔腿跑开去。

你好。朱丽叶说。

艾琳说:见到你很高兴。声音轻得勉强能听见,但是一丁点儿表情都没有。

艾琳可是我们的好仙女呀。萨拉说,这时,艾琳的面色起了些变化。她显现出有些不悦,也带着些理应会有的尴尬。

匆匆(3)

她个子没有朱丽叶高朱丽叶可是个高个儿但是肩膀与臀部都要比朱丽叶宽阔,胳臂很结实,下巴显得很有毅力。她有厚厚的、富于弹性的黑发,从脸那儿直着往后梳,扎成一个短而粗的马尾巴,她的黑眉毛浓浓的有点凶相,皮肤是一晒就黑的那种。她眼睛是绿色或是蓝色的,让肤色一衬颜色浅得令人感到意外,也很难让人看透。因为眼眶陷得很深。还因为她脑袋稍稍有点往下耷拉,脸总是扭开去的,这种敌意便像是有意装出来并故意加强的了。

咱们的这位仙女干的活儿真是不少呀,山姆说,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似乎很有雄才大略的开阔笑容,我会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劳绩的。

到此时,朱丽叶自然记起了家中来信里提到过,由于萨拉体力急遽大幅度衰退,家中请了一个女的来帮忙。不过她以为那准是个年纪更大些的老太太。艾琳显然不见得比自己的年纪大。

汽车倒还是山姆大约十年前买来的二手货庞狄克。原来的蓝漆还在这里那里剩下了一道道痕迹,但大多都已经褪成灰颜色了,冬天路上撒的盐使得低处那层衬漆上现出了一摊摊锈迹。

看咱们家的老灰母马呀。萨拉说,从车站月台走下来的这几步路已经使她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

她还坚持着不下岗哪。朱丽叶说。她很钦佩地说,家里人八成也是希望她这么说的。她已经忘掉家里是怎么称呼这辆车子的了,其实那名字当初还是她起的呢。

哦,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的,萨拉说,这时候她已经由艾琳扶着在后座上坐了下来,而我们也从来没有对她放弃过希望。

朱丽叶摆弄着佩内洛普,好不容易才坐进了前面的座位,娃娃这时候又开始呜咽起来了。车子里热得惊人,虽然车是停在车站外白杨树的稀疏阴影里,车窗还是开着的。

其实我倒是在考虑山姆一边把车倒出来一边说,我考虑要将它换成一辆卡车呢。

他不是当真的。萨拉尖叫道。

对于做买卖,山姆接着往下说,那样会更方便些。你每回开车走在街上,光是车门上画的广告就能起到不少作用。

他是在开玩笑,萨拉说,我怎么能坐在一辆漆着新鲜蔬菜字样的车子里招摇过市呢?莫非是自己成了西葫芦或是大白菜了吗?

你就省点劲儿吧,太太,山姆说,要不然等我们回到家里你会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在本县各处的公立学校执教了将近三十年之后在最后的那所就一口气教了十年山姆突然辞职不干了,并且决定改行,做蔬菜销售,而且还是全职的。他一直在家屋旁边的一片空地上种着一片不算小的菜园,也侍弄蓝莓树,把自己吃不了的产品卖给镇子内外的一些人家。可是现在,显然,这样的业余活动要变成一种谋生之道了,要把产品卖给食品杂货铺,说不定以后还会在大门口搭一个卖果蔬的摊子出来呢。

你是认真打算这么干的吗?朱丽叶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啦。

放弃教学你就那么舍得?

绝对舍得。我可是倒足胃口了。我反胃反得连酸水都要溢出来了。

的确,教书教了那么多年,他却始终未能在任何一所学校里当上校长。她猜想这就是使他倒胃口的原因。他是个出色的教师,他的特立独行和充沛的精力都是有口皆碑的,他教的六年级也是受业的每一个学生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年。可是年复一年,他总是被忽略过去,原因或许也正在于此。他的方法可以理解为对上级领导的鄙视。因此你可以想象,有关领导自然会认为他不是当校长的料儿,还是让他做原来的工作危害相对来说会轻上一些。

匆匆(4)

他喜爱户外的工作,也善于跟普通人交谈,没准他是能做好销售蔬菜的事业的。

可是萨拉对他这样的打算很不以为然。

朱丽叶同样也是不喜欢。不过,如果真的要她作一个选择的话,她还是会赞同父亲的做法的。她可不想把自己归到势利小人的行列里去。

实际的情况是,她看自己她认为自己以及山姆与萨拉,特别是她自己和山姆因为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所以比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要高出一头。因此,即使他去卖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姆此刻用一种更低沉、带点搞阴谋意味的声音问她。

她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是婴儿的名字。

佩内洛普。我们绝对不会简称她为佩内1的。就是佩内洛普。

不,我是问问她的姓。

哦。应该是叫亨德森波蒂厄斯,或者波蒂厄斯亨德森。不过念起来有点儿啰嗦,后边的佩内洛普这名字已经够长的了。我们知道会这样,但还是想叫她佩内洛普。我们总是要定下来的嘛。

是这样啊。他让宝宝姓他的姓,山姆说,那么,那还是说明问题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就好。

朱丽叶惊愕了好一会儿,后来才想明白了。

他当然要这样做的,她说,假装被弄糊涂了并觉得好笑,本来就是他的孩子嘛。

啊,是的。是的。不过,考虑到具体的情况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具体情况嘛,她说,如果你指的是我们没有结婚,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在我们住的那地方,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是没有人会在乎这样的形式的。

也许是吧,山姆说,可他不是结过一次婚的吗?

朱丽叶告诉过他们埃里克妻子的事,说她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的八年里他一直都在照顾她。

你指安吗?是的。呃,我不是太清楚。不过是的,我想是办了结婚手续的。是的。

萨拉朝前座喊叫道:停下来吃点冰激淋好不好呀?

家中冰箱里有冰激淋,山姆朝后面喊道,但接下去又轻轻地对朱丽叶、也是让朱丽叶大吃一惊地说了句,带她随便上哪儿去请她吃点儿什么,她就要人来疯了。

车窗仍然是开着的,热烘烘的风穿透了整个车厢。现在正是盛夏这样的季节,就朱丽叶所感觉到的,是在西海岸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硬木树高耸,围护在田野的边缘,投下了蓝黑色山洞般的阴影,在它们的前面,庄稼和牧场在太阳强光的直晒下,呈现出一片金色和绿色。小麦、大麦、玉米和豆科作物生机勃勃刺得你的眼睛生疼生疼的。

萨拉说:会议又作出决议要帮助谁啦,你们在前面座位上的?风这么刮着,我们在后排的根本听不见。

山姆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光是问问朱丽叶她的男人是不是还在干打鱼的营生。

埃里克靠捕大虾维持生活,这么干已有很长时间了。他一度曾是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因为给一个朋友(不是他的女朋友)堕胎,没有能学下去。(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朱丽叶曾经打算告诉她那两位思想开放的双亲。也许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打鱼人。不过说了又怎么样呢,特别是山姆现在都已经是个菜农了?而且,他们思想开放的程度恐怕也没有她当初设想的那么牢靠。

匆匆(5)

可以出售的不仅仅是新鲜蔬菜和浆果。厨房里生产出了不少果酱、瓶装压榨汁和酸黄瓜之类的东西。就在朱丽叶来到的那个上午,他们就在做蓝莓酱。艾琳主持这事儿,她的衬衣给水汽或是汗水打湿了,两片肩胛骨之间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时不时地她还会朝电视机扫上一眼,机子被推到后厅通向厨房门口的地方,因此你想回房间还得侧着身子挤过去才行。屏幕上在放的是儿童晨间节目,动画片《波波鹿与飞天鼠》。艾琳过上一阵就会为里面的趣事哈哈大笑,而朱丽叶为了不扫她的兴,也只得哼哼地笑上一两声。但艾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事。

洗菜台上必须得腾出块空地来,好让朱丽叶给佩内洛普煮个鸡蛋再把它碾碎,以充当她的早餐,另外也要为自己煮杯咖啡,烤片面包。地儿够大了吗?艾琳问她,那语气有点游移不决,仿佛朱丽叶是个外来者,对她的要求是预先无法知道的。

挨近了之后,你便可以看清艾琳前臂上长了多少细细的黑毛了。连脸颊上都有,就在耳朵的前面。

她从眼角斜斜地扫看朱丽叶在干着的每一件事情,看着她如何摆弄炉台上的那些开关(一开始朱丽叶都记不得哪个是管哪个灶火的了),看着她如何把鸡蛋从平底锅里取出来,剥壳(这个蛋有点粘壳,壳只能一点点地而不是一大片很容易地剥下来),接着又看她如何找了只小茶碟来碾碎鸡蛋。

你不想让它掉到地上去吧。她指的不是鸡蛋而是那只瓷碟,你就没有给孩子用的塑料碟子吗?

我会留神的。朱丽叶说。

后来才知道,艾琳也是个当妈妈的。她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快满两岁的女孩。他们的名字是特雷弗和特蕾西。他们的父亲去年夏天在他干活的养鸡场的一次事故中丧了生。她比朱丽叶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孩子与丈夫的情况是回答朱丽叶的讯问时说的,她的年龄则是从接下去她说的话里推算出来的。

当时朱丽叶说:哦,我真是难过。谈到那次事故时,朱丽叶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了,真不该瞎打听的,现在再表示同情也显得有点伪善了。艾琳说:是啊。就在我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仿佛厄运也是件能一点点积累而成的东西似的,就跟手镯上那些护身的小饰物一样。

在佩内洛普勉强把一只鸡蛋都吃下去以后,朱丽叶把她夹在一边的腰胯上,带她上楼。

往上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那只茶碟还没有洗。

但是孩子无处可放,她还不会走路,可是爬动起来却是异常的迅速。显然,让她独自待在厨房里连五分钟都是不行的,消毒器里的水是沸腾的,还有滚烫的果酱和好些剁东西的刀子让艾琳帮着照顾一会儿这样要求也未免太过分。而婴儿今儿早上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仍然不想跟姥姥要好。因此,朱丽叶只好把她抱到通往阁楼的有围栏的楼梯上去朱丽叶先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她在这几级楼梯上玩儿,自己则去寻找小时候用过的游戏围栏。幸运的是,佩内洛普是个在台阶上玩惯的行家。

这是一座正正经经两层楼高的房屋,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但是房间方方正正的像个盒子这也许只是朱丽叶此刻的感觉。屋顶是斜的,因此只能在阁楼的中央部分站直了走。朱丽叶以前就常常这样走,那时她还小呢。她一边走,一边把读到的什么故事讲给自己听,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或是作了一些改动。还跳舞呢这儿居然还能跳舞面对着一些想象出来的观众。其实真正的观众只是一些破损、废弃的家具,几只旧箱子,一件重得不得了的野牛皮外套,一所让紫燕做窝的小房子(是山姆旧日学生们送的礼物,其实从来没能吸引到过一只紫燕),一顶德国军盔据说是山姆的父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带回来的,一幅无心作成的滑稽画完全是业余水平,画的是爱尔兰女王号在圣劳伦斯湾沉没的景象,船上的一些火柴梗似的人儿在往四面八方飞出去。

匆匆(6)

瞧呀,在那边墙上斜靠着的,不正是那幅《我和村庄》吗?画面朝外没有任何想好好藏起来的意图。上面也没有积上多少灰尘,说明放在那里的时间不会太久。

在搜索了片刻之后她找到了那个游戏围栏。那是一件挺讲究、分量挺沉的东西,有木地板和轴柱能转动的围壁。还找到了那辆婴儿车。她父母什么东西都留着,他们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至少是曾经有过一次流产的。星期天早上从他们床上传来的嬉笑声曾使朱丽叶觉得这所房子正为一种偷偷进入的、甚至是不怎么体面的干扰所入侵,而这种干扰对她来说是不怎么有利的。

婴儿车是折叠起来便可以推走的那种。这一点朱丽叶已经忘掉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过。此刻她已经出汗了,灰头土脸的。她在试着让它折叠起来。对她来说,这类活儿从来都不轻松,她永远都不能一下子就掌握好装卸这样的事儿,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艾琳,她本来可以把整件东西拖到下面园子里去让山姆帮忙干的。艾琳那双闪烁不定的浅色眼睛,不直接看过来却很有心机的眼光,还有那双能干的手。她的警惕,那里面有一种不完全能称之为轻蔑的神情。朱丽叶真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反正那是猫身上常会有的一种满不在乎但也不跟你亲热的态度。

好不容易,她终于把那辆童车装配好了。它很笨重,比她用惯的那种要大上一半。而且很脏,这是不消说的。现在她总算是恢复正常了,在台阶上的佩内洛普甚至比平时还更加欢实。可是就在婴儿的手边却有一样东西,那是朱丽叶方才连看都没有看见的。一颗钉子。这样的东西你本来是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直到你有了一个会把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宝宝,从这时起你的注意力就一刻都不能松懈了。

可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呀。什么东西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炎热、艾琳、过去熟知的事情以及过去没能认识的那些事情。

我和村庄。

哦,萨拉说,我原来是希望你不会注意到的。你可别把它放在心上。

阳光起居室现在充当了萨拉的卧室。所有的窗子上都挂有竹帘,使得这个小房间原来是回廊的一部分充满了一种棕黄色的光线和固定的燠热。可是萨拉却穿着粉红色的绒布睡裤。昨天在火车站,她描了眉,抹了蓝莓色的唇膏,缠着头巾,穿着套装,在朱丽叶看来颇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其实朱丽叶并未见到过多少法国老太太),可是现在,白发一绺绺地披垂着,亮亮的眼睛在几乎没有的眼眉毛下焦急地瞪视着,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古怪地变老了的小孩。她倚着枕头坐得直直的,被子拉到腰部。方才朱丽叶扶着她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她竟然是穿着袜子和便鞋上床的,虽然天气炎热。

她床边放着一把直靠背的椅子,座位低,这比桌子更易于她取放东西。上面放着药片、药水、爽身粉、润肤露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有褐色的痕迹也许是补铁的药水。床头上有一些杂志过期的《时尚》和《妇女家庭杂志》。

我可没有在意。朱丽叶说。

我们是挂过的。在餐厅门旁边的后厅里。后来你爹把它摘了下来。

为什么呢?

这事他一点儿也没跟我说过。他没说打算取下来。后来有一天它就是不在那儿了。

匆匆(7)

他干吗要把它取下来呢?

哦。准是他有了个什么想法吧,你知道的。

什么方面的想法?

哦。我想你知道吧,我想那说不定是和艾琳有关。那幅画会让艾琳瞧着不舒服。

里面又没有人光屁股。不像波提切利的那幅。

因为,的确是有一幅《维纳斯的诞生》的复制品挂在山姆和萨拉的起居室里的。多年前,在他们请一些别的老师来吃晚饭时,这幅画往往是被大家当作有点敏感的笑话来说的。

是没有。不过它挺现代。我想这让你爹感到不安。也可能是当艾琳看到它的时候自己也看着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可能是怕她会觉得呃,会有点儿瞧不起我们。你知道吧认为我们有点儿古怪。他不喜欢让艾琳觉得我们是那种人。

朱丽叶说:是会挂那样的画的那种人?你是说他会这么在乎她对我们挂的画有什么想法?

你是了解你爹爹的。

他并不害怕跟别人意见不一样呀。那岂不正是他工作上不顺利的原因吗?

什么?萨拉说,啊。是的。他可以跟人家意见不一致。但是有时候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而且艾琳,艾琳是他对艾琳是小心翼翼的。艾琳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可贵的,这个艾琳。

莫非爸爸以为,就因为我们有一幅有点儿怪的图画,艾琳就会辞职不干吗?

这就不好说了,亲爱的。我是很珍惜你送的任何一件东西的。可是你爹

朱丽叶什么都不说了。从她九岁十岁开始一直到大约十四岁,她和萨拉对山姆达成了一个共识:你是知道你爹的。

那是她们俩作为女人一起共处的那段时间。在家里自己试着烫朱丽叶那头桀骜不驯的细发呀,上过制衣研习班后做出跟任何人全都不一样的服装呀,山姆学校开会晚回来时照例是拿花生酱黄油西红柿加蛋黄酱的三明治作晚餐呀。她们把那些老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那是关于萨拉过去的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他们开的玩笑啦,他们做的游戏啦,那时萨拉也做小学教员,心脏病还不算太严重。还讲比这更早时候的事,那时萨拉因为风湿病发烧躺在床上,自己想象出来一对朋友罗洛和马克辛,他们能像某些儿童读物里的人物一样破案,甚至能破谋杀案呢。有时又回想起山姆那一次次疯狂的追求,他用借来的汽年闯下什么祸啦,他又如何化装成流浪汉出现在萨拉的门前啦。

萨拉和朱丽叶,自己做奶油软糖,在衬裙花边的小孔里扎上一个个蝴蝶结,两个人简直合成了一个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朱丽叶再也不想这样做了,反倒会在深夜里到厨房去跟山姆聊天,问他一些关于黑洞、冰期和上帝的问题。她讨厌萨拉睁大眼睛用一些自以为很机巧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谈话,她那些打岔总是试图要把话题扯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去。这就是谈话非得要在深夜进行的原因,父女俩都有一个共识但是谁都没有捅破过,那就是等我们摆脱开萨拉再说。当然是暂时的。

而与此相伴还有另外的一个提醒。要好好对待萨拉呀。她是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怀上你的,这是值得记住的呀。

你爹爹对于地位比他高的人是不怕得罪的,萨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比他低的人的。他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使他们觉得他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他一定要让自己降低到他们的层次

匆匆(8)

朱丽叶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山姆跟加油站的小伙子是怎么说话的,他在五金店里又是怎样跟人家开玩笑的。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

他对他们简直是低声下气地讨好呀。萨拉突然改变了声调,几乎都有点恶狠狠了,而且还低低咕噜地笑了一声。

匆匆(9)

怪不得他有能耐逗得佩内洛普对他露出笑脸并发出咯咯的笑声了,他像一位同是当父母的人那样跟朱丽叶聊天,好像他们彼此彼此,都是同一个档次的人。她还像个白痴似的觉得很受用也很高兴。可是他还注意到了别的一些事他朝她没带戒指的左手瞟了一眼,对他自己的婚姻作了些打趣,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心下里暗自地赞赏她,也许是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展现大胆性生活成果的女子。况且这还不是别人,而是朱丽叶,那个书呆子,那位女学究。

她像你吧?他蹲下来细看佩内洛普时问道。

像她爸爸的地方更多一些。朱丽叶随便地说了一句,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骄傲,连上唇那儿都冒出汗珠子来了。

真是这样的吗?查理站直了身子,一边很机密似的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我认为这不太像话

朱丽叶对山姆说:他告诉我,他认为不太像话,是跟你有关的什么事儿。

他这么说的?那你又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明白。

是啊。

她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欢威士忌。

你现在也喝上了?

就喝葡萄酒。我们自己酿葡萄酒。在海湾那儿每户人家都自己酿做。

然后他跟她说了一个笑话,要是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说这类笑话的。它讲的是一对夫妇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学校里跟女孩子讲的那样你是无需既喝酒又抽烟才能享受到美好时光的。

她大声笑了,可是觉得自己的脸皮发烫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时一样。

你干吗要辞职呢?她说,是因为我才泄气的吗?

唉,得了吧。山姆笑着说,别把自己估计得那么高。我没有泄气。我不是被开除的。

那好吧。你是自己辞职的。

我自己辞掉的。

那样做就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辞职,是因为我厌烦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个套索里。我想辞职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

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吗?

好吧,山姆说,我跟别人争吵了一场。老是有人乱说别人的坏话。

说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

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开除我。他们也没法开除我。是有条例规定的。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

可是你不明白,朱丽叶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样做是多么的愚蠢,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又是多么的让人生气,这儿的人总是那样地议论人,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这一点的话,他们又是绝对不肯相信。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似的。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亲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个地方。我们是生活在这里。你的那个男人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吗?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我也要睡了。

旅客列车朱丽叶说,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气也还没发泄完,在这儿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这样吗?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下车。对不对?

对她的这个问题,正走出房间的父亲没有回答。

匆匆10

朱丽叶把推车、佩内洛普以及她自己都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接着便朝着小镇中心处走去了。她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买某种牌子的药皂,好用它来洗尿片如果她用普通肥皂宝宝会起皮疹的。可是她还有别的原因,不可抗拒却有点难以启齿的原因。

这正是她一生中好几年都走着去上学的那条路。即使她已经上了大学,是回来探亲的,她仍然还是同样的一个去上学的女孩。她难道就永远都不停止上学了吗?在她刚获得大学校际拉丁语翻译奖的时候,有人向山姆提了这样的问题,山姆回答说:恐怕是的吧。他自己还翻来覆去地讲这个故事。老天爷在上,他可不会去提奖金什么的事。要提就让萨拉来提好了虽然萨拉没准都记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奖了。

哦,她终于来到这里,在做补偿的工作了。像任何别的年轻女子那样,推着她的娃娃,为洗尿片的肥皂而操心。而且这不仅仅是她的娃娃。这是她的爱女。她有时候是会这样称呼佩内洛普的,不过只当着埃里克一个人这么说过。他是当笑话听的,她说的时候也像是在说笑话,因为自然,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就她所知,没有结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而且她自己是经常把这件事忘掉了的。可是有时候特别是现在,回到了家里,她没有结婚这件事给了她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

这么说你今天到街那头去了呀,山姆说,(他是一直说街那头的吗?萨拉和朱丽叶总是说镇中心的。)遇见哪个认识的人了吗?

我必须要走一趟药房,朱丽叶说,因此我和查理利特尔聊了几句。

谈话是在厨房里进行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朱丽叶心想,现在应该把佩内洛普明天要用的奶瓶准备好了。

查理小子1吗?山姆说朱丽叶忘了,他仍旧保留着他另外的一个习惯,那就是爱用学校里的绰号称呼人,他夸奖你的孩子了吗?

那当然。

他自然是应该喜欢的。

山姆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着一杯黑麦酒,抽着香烟。他喝上威士忌了,这倒是以前没有的事。因为萨拉的父亲过去就是个酒鬼倒不是个落魄的酒鬼,他一直在做着兽医的营生,可是因为嗜酒,已经在家中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氛围,足以使女儿对酒精深恶痛绝了山姆过去顶多在家里喝上一杯啤酒,至少就朱丽叶所知而言。

朱丽叶之所以去药房,是因为只有那里才有药皂卖。她没料到会见到查理,虽然这铺子是他家开的。她最后听到的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准备当一名工程师。她今天也跟他提到这件事了,也许有些不太策略吧,可是他倒是很轻松很愉快地告诉她,这个打算最终并没能实现。他肚子都鼓出来了,头发变稀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波纹和有光泽了。他很热情地和朱丽叶打招呼,把她和婴儿都大大地夸奖了一通,这倒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以致在跟他谈话时脸皮和脖颈都有点发热,甚至都冒汗了。在高中时,他可顾不上搭理她见面仅仅是一本正经地打个招呼,因为在礼貌上,他倒一直是挺随和的,而且是不因人而异的。他约会时带出去的总是学校里最招人注意的女孩,他告诉她,现在娶的正是其中的一位,珍尼皮尔。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跟佩内洛普差不多大,另一个稍稍大一些。正因为如此,他坦率地说他之所以这么坦率似乎跟她目前的状态不无关联才终于没有能当上一名工程师。

匆匆(11)

我只不过是在说笑话,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说道,不过她真的是很凶狠的呀。这个艾琳。我们绝对不应该低估这个艾琳。你看到她胳膊上的那些毛了吗?

就跟猫的毛似的。朱丽叶说。

也像是臭鼬的。

我们只能希望这样的毛一根也别掉到果酱里去。

别让我别让我再笑了

佩内洛普撕杂志撕得很专心,因此朱丽叶放心让她留在萨拉的房间里,自己将麦乳精端到厨房里去。她一句话没说,便做起一份蛋奶酒来。艾琳出出进进,把一箱箱果酱瓶放到汽车里去。在后台阶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将新挖出来的土豆上粘着的泥土冲刷掉。他唱起歌来了一开始声音太轻,没有人能听清他的歌词;接着,当艾琳走上台阶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了一些。

艾琳,晚安安,

艾琳,晚安,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我会在梦中见到你。

艾琳此时正在厨房里,她呼地转过身,大声喝道:别唱说我的事儿的这首歌子。

哪首歌说你的事儿啦?山姆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在唱说你事儿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说艾琳的歌吗?歌里的那个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他又唱起来了,不过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着在听,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单等听到歌词里的一个字她就要马上扑过来了。

不许你唱跟我有关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关。

突然间,山姆放大嗓音唱起来了。

上周六夜晚我举行婚礼,

我跟我太太安顿下来

停住。你给我停住!艾琳喊着,双目圆睁,满脸通红,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来用水管来冲你了。

山姆这天下午要给下了订单的几家食品杂货铺和一两家礼品商店去送货。他邀请朱丽叶跟他一块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金店,为佩内洛普买了一把崭新的婴儿坐椅。

这件东西咱们家阁楼里是不会有的,他说,你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设备呢。而且,买来也没法用。我们当时没有车。

这坐椅挺时尚的,朱丽叶说,我希望不至于太贵吧。

值不了几个钱。山姆说,弯了弯身子请她上车。

艾琳正在地里接着采集蓝莓。那是准备做馅饼用的。山姆把喇叭按响了两下,在车子开动时又挥了挥手,艾琳决定给予回应,她举起了一只胳膊,那动作似乎是在轰赶一只苍蝇。

那可是个好姑娘呀,山姆说,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我猜她对待你挺粗暴。

我跟她才刚刚认得呢。

可不。她吓着你了吧。

哪能够呢。朱丽叶尽量想找出句夸奖的、至少是不带贬损的话来评论艾琳,于是问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养鸡场出事丧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罪犯型的人呢,还是仅仅就是很不成熟。总之,他跟几个小混混搅到一起,他们打算顺手偷一些鸡,捞点外快,自然,他们触动了警报系统,鸡场主人拿了把枪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开枪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农民被判无罪。自然会这样判的。不过对于艾琳来说,必定是打击很大。即使那个丈夫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匆匆(12)

朱丽叶说,显然是这样的,接着又问,艾琳是不是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

不,不,不。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就我所知。

他说艾琳自己的家庭原来是在北方,在亨茨维尔附近。是的。是那儿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进城。父亲、母亲,还有孩子们。那位父亲告诉他们他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之后再跟他们会合。他还告诉他们会合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大家走开去逛了也没有钱可花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没有露面。

是根本没想露面。把他们遗弃了。因此他们只好依靠福利救济度日了。住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棚屋里那儿过日子花费少些。艾琳的大姐,据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起的作用比母亲还大却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死了。当时根本无法送她进城,因为遇到了暴风雪,他们又没有电话。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过去都是大姐保护着她,不让别的孩子欺侮她们。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开始并不就是这样的。没准即使现在,在更多情况下这也只是一种假象。

现在,山姆说,是由艾琳的母亲帮着带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亲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想让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去,如果真的会这样,艾琳就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了,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响。

他们是挺聪明的孩子。那个小姑娘有上颚开裂的毛病,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不过以后还得再动一次。她会完全治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朱丽叶倒是怎么的啦?她丝毫都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是在抵制这个可怕的长篇悲情故事。当故事里提到开裂的上颚时,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叹一声,行了,别再往下说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说上一句,她的嘴就会将她那颗冷酷的心如实暴露了。她担心自己会对山姆说: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为一位圣徒?或者她会说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谅的话:我希望你不是想让我们卷入到那种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山姆说,她来我们家帮忙的时候也正是我一筹莫展的当口。去年秋天,你母亲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样倒会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好。她的情况是,她开始干一件事,接着又干不下去了。老是这样,一遍遍地这样重复。这倒不完全是新出现的情况。我是说,我一向是老得跟在后面帮她收尾的,既要照顾她还得打理她没能干完的家务活。我和你都得这样记得吧?她永远都是这么一位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也想过,她本来是应该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他说,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时只见洗衣机给拖到厨房的当中,湿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么东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东西在烤箱里都结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会让火烧到自己,会把房子烧着。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情弄得一团糟,然后大哭一场。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最后,总算是请到了这一位艾琳。

匆匆(13)

艾琳,他说,粗粗地出了一口气,我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诉你,我为那个日子而感恩呀。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他说,这样的好事也必定会有一个终结的。艾琳打算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据说还有几个钱,为了艾琳着想,山姆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来了。

凭良心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就我所见到的,他满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啬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打算在什么时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佩内洛普一直都在睡几乎在他们刚开动汽车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儿坐椅里睡着了。前面的车窗是开着的,朱丽叶能闻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现如今,再没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榆树,它们现在也算是难得见到的好景色了。

他们在由沿着狭谷里的一条街所形成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山岩从狭谷的壁上露了出来这儿是方圆好些英里内唯一能见到这样的大块岩石的地方。朱丽叶记得以前来过,当时这儿还有个买票才能进入的特殊公园呢。公园里有一个饮水喷泉、一间茶室,茶室里供应草莓奶油酥饼和冰激淋当然还会有别的东西,不过她记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名字。当时山姆和萨拉坐在喷泉旁边的草地上吃冰激淋,而她却急着奔到前面去察看一个又一个山洞。(其实真的没什么看头洞都很浅。)她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当时山姆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爬不了山的。

你自己跑过去吧,萨拉当时这么说道,回来后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盛装出行的。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子围绕着她在草地上铺开,形成一个圆圈。那时候是管这种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员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等山姆从商店里出来后朱丽叶便问他这件事。他起先记不得了。可是后来又想起来了。裙子是从一家专门敲竹杠的商店买的,他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家店就不见了。

朱丽叶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喷泉或茶室的痕迹。

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山姆说,朱丽叶过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讲艾琳的事。她什么活儿都愿意干。给园子割草啦、锄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尽量干好,好像干这活是得到了一个特权似的。这正是永远使我惊讶的地方。

使他感到轻松的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呢?是谁的生日吗?或是结婚纪念日?

山姆持续不断地,甚至是很庄严地往下说,他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汽车上坡时的挣扎声。

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呀。

山姆每冲进一家店铺之前都对朱丽叶说他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出来,可是却总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并且解释说他脱不开身。大伙儿都要跟他聊天,他们积了一肚子的笑话要说给他听。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出来,要看看他的女儿和小宝贝。

那么说,这就是那位会说拉丁语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说。

这一阵已经有些丢生了,山姆说,她现在正忙着别的事情呢。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说,同时弯下了脖子去看佩内洛普,可孩子们岂不是上帝赐予的好宝贝吗?哎唷,多么可爱呀。

朱丽叶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该跟山姆谈一谈她打算继续做下去的那篇论文虽然目前对她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她和父亲之间总是能很自然地谈到这些问题。但是跟萨拉却不行。萨拉会说:好,现在,你该跟我讲讲你学习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可是当朱丽叶概括地向她介绍时,萨拉却会问朱丽叶,她是怎么能记清楚所有这些希腊名字的。不过山姆能理解她所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学院念书时她告诉别人,她父亲曾给她解释过thaumaturgy1这个词的

意思,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初次读到这个词。别人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位学者。

当然,她说,他教六年级呢。

现在她有一种感觉,他隐隐中有意想贬低她的水平。这意图没准还不太隐晦呢。他可能会运用airy-fairy2这样的文词儿。或是说他

忘记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诉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记。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忘记了。他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关上了,窗户被遮住了那里面的东西被他认为是太无用、太不光彩,因此也无需重见天日了。

朱丽叶的口气说出来时比她原先设想的更为生硬。

她想结婚吗?那个艾琳?

这个问题着实让山姆吓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样的口气,又是在沉默了挺长时间之后。

我不知道。他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不出来她怎么能做得到。

你问她去呀,朱丽叶说,你必定是想问的,既然对她那么有意思。

他们驱车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很明显她是伤着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

译后记

《逃离》(RUNAWAY)一书出版于2004年,全书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其中的三篇互有关联。作者艾丽丝门罗(AliceMunro,1931),是加拿大当代有名的女作家,以擅写短篇小说而闻名。近年来,在美国的重要文学刊物如《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巴黎评论》上,都可以经常读到她的作品。美国一年一度出版的《年最佳短篇小说集》中,也多次收入她的作品。她几乎每隔两三年便有新的小说集出版,曾三次获得加拿大最重要的总督奖,两次获得吉勒奖。2004年第二次获吉勒奖即是因为这本《逃离》,评委们对此书的赞语是:故事令人难忘,语言精确而有独到之处,朴实而优美,读后令人回味无穷。奖金为二万五千加元。门罗还得到过别的一些奖项。另据报道,法国《读书》杂志一年一度所推荐的最佳图书中,2008年所推荐的外国短篇小说集,即是门罗的这本《逃离》。我国的《世界文学》等刊物也多次对她的作品有过翻译与评介。可以说,门罗在英语小说界的地位已经得到确立,在英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更可称得上力拔头筹,已经有人在称呼她是我们的契诃夫,而且文学生命将延续得比她大多数的同时代人都长(美国著名女作家辛西娅奥齐克语)。英国很有影响的女作家A.S。拜雅特亦赞誉她为在世的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从拜雅特的口气看,她所指的范围应当已经远远超出单纯的英语文学世界。

门罗出生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一个小镇这类地方也往往成为她作品中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她1951年离开西安大略大学,后随丈夫来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先在温哥华居住,后又在省会维多利亚开过一家门罗书店。1972年门罗回到安大略省,与第二任丈夫一起生活。门罗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姓,但仍为她发表作品时沿用。

门罗最早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叫《快乐影子之舞》(1968),即得到了加拿大重要的文学奖总督奖。她的短篇小说集有《我青年时期的朋友》(1973)、《你以为你是谁?》(1978,亦得总督奖)、《爱的进程》(1986,第三次得总督奖)、《公开的秘密》(1994)、《一个善良女子的爱》(1996)、《憎恨、友谊、求爱、爱恋、婚姻》(2001)、《逃离》(2004)等,2006年出版的《石城远望》是她最新的一部作品集。她亦曾出版过一部叫《少女们和妇人们的生活》(1973)的长篇小说,似乎倒不大被提起。看来,她还是比较擅写短篇小说,特别是篇幅稍长,几乎接近中篇的作品。所反映的内容则是小地方普通人特别是女性的隐含悲剧命运的平凡生活。她自己也说: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稍长的短篇小说对我最为合适。

我们在多读了一些门罗的短篇小说之后,会感觉到,她的作品除了故事吸引人,人物形象鲜明,也常有含泪的笑这类已往大师笔下的重要因素之外,还另有一些新的素质。英国的《新政治家》周刊曾在评论中指出:门罗的分析、感觉与思想的能力,在准确性上几乎达到了普鲁斯特的高度。这自然是一个重要方面。别的批评家还指出她在探究人类灵魂上的深度与灵敏性。她的作品都有很强的浓缩性,每一篇四五十页的短篇,让别的作家来写,也许能敷陈成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另外,也有人指出,在她的小说的表面之下,往往潜伏着一种阴森朦胧的悬念。这恐怕就与她对人的命运、对现代世界中存在着一些神秘莫测之处的看法不无关系了。当然,作为一位女作家,她对女性观察的细致与深刻也是值得称道的。门罗的另一特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作品倒似乎越来越醇厚有味了,反正到目前为止,仍然未显露出一些衰颓的迹象。

我国的《世界文学》2007年1期对《逃离》一书作了介绍,并发表了对门罗的一篇访谈录,此文对了解作家与《逃离》一书都很有帮助,值得参考。

据悉,1980年代,门罗曾访问过中国。

因为工作的关系,译者曾稍多接触加拿大文学,并编译过一本现代加拿大诗选(与人合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曾参加创建我国的加拿大研究会,也算是该组织的一个foundingmember了,而且还曾忝为副会长之一。承加拿大方面的友好邀请,我曾经三次赴加拿大进行学术访问,除到过多伦多、渥太华、温哥华、魁北克、蒙特利尔等地外,还一路东行直到大西洋边上的哈利法克斯乃至海中的爱德华王子岛。过去自己虽译介过不少加拿大诗歌(现在怕都很难找到了),但细细想来,翻译小说似乎还真是头一遭。倘若读者透过我的移译,能多多少少感受到加拿大独特的自然社会风貌,体验到那里普通男男女女的思想感情并引起共鸣,那么对我个人来说,乘此机会,对加拿大人民友好情谊作出一些微薄回报的夙愿,也就算是没有落空了。

李文俊戊子暮春

情感一生延伸阅读

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代表作《空间(Dimension)》


选自《外国文艺》

本篇《空间》于2006年6月5日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以女性的爱情、婚姻、日常生活为视角,反映女性自我成长的主题。本篇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丈夫阴影下的小镇妇女,因为一段平常的同性交往,引来丈夫的无端猜疑和残忍报复。巨大刺激和痛苦使她行尸走肉似地活着。同样饱受煎熬的丈夫在有关异度空间的冥想之中获得了解脱。女主人公受到启发,个体意识有所觉醒。后来在一场车祸中,她帮助挽救了一名还未成年的年轻司机的生命,在将一己之爱投射于外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异度空间,摆脱了依附,实现了真正的自我救赎。-译者

多丽要乘三趟车才能到达所里:先坐到金卡丁,倒车去伦敦(译注:这里提到的金卡丁市、伦敦市为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两座城市。),再在伦敦换乘市郊车。她周日早晨9点出发,中间倒车等车,直到下午两点才走完100余英里的路。上车坐,下车还坐,她倒也不在意。平常工作,坐着的机会不多。

她是凯富宾馆的一名客房服务员,职责就是打扫卫生间、铺床、吸尘、擦镜子。她喜欢这工作,忙起来让她没工夫胡思乱想,晚上累得倒头便睡。有些和她一起干活的人喜欢添油加醋,把工作说得又脏又累,让你听得头皮发麻。多丽自己倒很少碰上乱得跟猪窝似的房间。这些比她年长的女人都怂恿她往上爬,劝她趁着年轻漂亮学点技能,找个坐办公室的事。但她对现状心满意足。她不想跟人打交道。

和她一起干活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经历。也可能知道而不提。报纸上登过她的照片,用的是他给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拍的那张。照片上,她怀里抱着新生儿迪米特里,两边分别是望着镜头的芭芭拉安和萨沙。那时她有一头波浪式的褐色长发,自来卷,颜色也是天生的,很讨他喜欢。她脸上是温婉、娇羞的神情,却不是本性的自然流露,多半是因为她这模样让他高兴。

那件事之后,她把头发剪了,做了漂染,又用发胶把头发直竖起来。她身材瘦了许多,名字也改用了中名弗勒。他们给她找的这个差事,工作地点在一个小镇上,离她原来的住处相去甚远。

这是她第三次去所里了。前两次,他拒不见面。如果这次他还不肯见她,她就打算放弃了。即便见了,一段时间内她也可能不再来了。她不想把事情做过头了。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第一趟车上,她的心情还算平静,车走一路,她看了一路风景。她在海边长大,那里春天总是如期而至,但在这儿,冬夏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一个月前才下过雪,可现在已经热得可以打赤膊。田里的片片水洼明晃晃得刺眼,阳光从枯枝之间直泻而下。

换到第二趟车上后,她开始变得神经质,心里不住打鼓,生怕哪个女人和自己目的地一致。车上清一色的女人,大都穿戴整齐,或许是希望被当成去教堂做礼拜的吧。从打扮上看,上岁数的人去的教堂比较老派、正统,裙装、长统袜、帽子是必须的装束;年轻点的可能属于相对开放的教派,裤装、花头巾、耳环、莲蓬头,全都随意。细眼看去,某些着裤装的女人其实年纪也不轻了。

多丽的打扮自成一派。工作这一年半载,她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上班穿工服,下班就是一身牛仔服。她早就舍去化妆的麻烦了,那时不化,因为他不许,现在没他管了,她也不化。她一头直立的金发和瘦削的素面不太协调,可她全不以为意。

到第三趟车上,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开始辨认各种标牌广告牌、路标。她不想让脑子闲着,便玩起组词游戏:把随便看见的某个词拆开,然后尽可能多地组成新词。比如,咖啡,可以拼成咖啡因,吗啡,还有咖喱等新词;馆能组成宾馆、理发馆、博物馆,对了,下馆子。出城的沿路到处是广告牌、大型商场、停车场,甚至连房顶上都系着推销商品的气球,找几个词并不难。

多丽上两次去见他,都没有告诉桑兹太太,这次也不想说。她每周一下午与桑兹太太见面,桑兹太太鼓励她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也总是说,慢慢来,有些事急不得。她夸赞多丽做得很好,正一点点找回自我。

我知道这些车轱辘话让人腻味得要死,她说。但理儿不差。

听到自己嘴里冒出死这个字,她感到尴尬,好在没有为它道歉,那样反而越抹越黑。

7年前,多丽16岁,每天下学后都到医院探望母亲。她母亲刚做了个脊柱手术,正在恢复。医生说病情严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劳埃德是名护理员。他虽比多丽的母亲年轻几岁,却和她一样,是个老嬉皮。一有空,他就过来和她闲扯,聊起陈年旧事,他们去过的音乐会、游行示威,他们认识的那些愤怒青年,还有阖药后神志恍惚的臭事。

劳埃德喜欢开玩笑,做事沉稳,在病人中颇有人缘。他长得肩宽体壮,言谈举止透着坚定、果断,有时会被误认为医生。(他倒不是乐于被人误会,相反,他觉得好多药都是骗人的,不少医生都是混蛋。)他皮肤红润敏感,头发金黄,双目炯炯有神。

他在电梯里吻了多丽,说她是沙漠里的玫瑰。然后又自嘲地说:这话没一点新意吧?

你是个诗人,自己还不知道,她这样说出于礼貌。

一个晚上,多丽的母亲突然死于血管栓塞。母亲的很多女友都表示要接多丽去住,她在她们中一人家里过了一段时间,心里却巴不得与她的新朋友劳埃德在一起。下个生日来临之前,她怀孕了,然后他们就结了婚。劳埃德以前没结过婚,却至少有过两个孩子。孩子们的下落他不清楚,这时候大概都该长成大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人生哲学发生了变化,他现在向往婚姻和稳定的生活,反对节育。他和多丽生活在赛谢尔特半岛上,近来却觉得这里低头抬头到处都是熟人,旧时伙伴啦,往日情人啦,陷在过去的生活里,令他不胜其烦。不久,他们从地图上相中了一个叫米尔德梅的小镇,两人便从西到东来了个大搬家。他们没有住到镇上,而是在乡下租了块地方。劳埃德在一家冰淇淋厂找了个活。他们还开垦出一片花园。劳埃德在园艺上是把好手,不仅如此,做木工活、摆弄烧劈柴的火炉、修车,没有一样拿不起来的。

然后他们有了萨沙。

这很自然,桑兹太太说。

是吗?多丽答道。

多丽总是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直背椅里。沙发上蒙着鲜花图案的座套,配了靠垫,她却从来不坐。桑兹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子一侧,这样,她们说起话来中间不会隔着障碍。

我其实一直希望你这么做,她说。换了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刚与多丽接触的时候,桑兹太太不会说这话。就是一年前,她也会谨慎得多。她了解多丽当时的心情,多丽绝不相信有谁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但凡是活着的人。现在,多丽明白,别人低声下气做出这种表示,是对她的体贴。桑兹太太看得出来。

亮,做事慢条斯理。年纪也不算太老。她和多丽的母亲差不多岁数,但看样子不像是当过嬉皮。她头发灰白,减成短发,某侧脸颊上长了一块胎记。她穿平底鞋、花上衣和宽脚裤。她的上衣即便花花绿绿,也让人看不出她对穿着有多在意,倒更像是有人曾提醒她注意打扮,她便听话地到商店挑了几件自觉差不离的衣服。好在她和蔼可亲,又总是办事公允、一丝不苟,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虽嫌唐突冒犯、不合时宜,却也不那么惹人嫌了。

其实,前两次我根本没见着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但这次他出来了?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显老了?

可能吧。可能瘦了点。还有那衣服,那制服。我从没见他穿过那样的衣服。

他从前不是当过护工吗?

那不一样。

他看上去变了个人?

也不是。多丽咬住上唇,思索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发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象那样发呆。他似乎连该不该在她对面坐下都拿不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干嘛不坐?而他说,行吗?

他看上去好象丢了魂似的,她说。他们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也许为了让他安定下来吧。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谈了

什么吗?

多丽闹不清那能不能叫谈了。她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感觉怎么样?(还行。)吃得饱吗?(差不离。)要想散步的话,有地儿去吗?(有,但有人看着。那大概算个散步的地儿吧。大概可以管那叫散步吧。)

她说:你该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是啊。

她差点问他是不是交到朋友。那口吻就像问小孩子学校怎么样,如果孩子去学校上学的话。

我明白。我明白。桑兹太太边说边用胳膊肘把摆在桌上的面巾盒向前推了推。多丽用不着面巾,她眼里没有眼泪,胃里却翻江倒海。

桑兹太太默不作声,她世故通达,明白此时不该插话。

后来,就好像知道多丽接下去要问似的,劳埃德告诉她有个心理医生隔段时间就来一次。

我告诉他,他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不比他少。

多丽觉得,只有这一次,他说话有点他自己的影子。

整个探视过程,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快死了。她斗争半天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把这个又黑又瘦、畏畏缩缩、拒人千里之外、动作僵硬失调的男人印入脑海。

这件事她没向桑兹太太说起。桑兹太太会问她,拐弯抹角地:怕什么?怕自己还是怕他?而多丽不是害怕。

萨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安出生了,等到芭芭拉安长到两岁,他们又有了迪米特里。萨沙的名字是他们两个一齐起的。之后,他们达成协议,生男孩名字归他起,女孩则由她。

迪米特里是兄妹中唯一一个得疝气的。多丽怀疑是自己奶水不足或不够浓。要么是过浓了?总之有点不对头。劳埃德请来了母乳协会的一名工作人员。那位女士告诉多丽,无论如何不能给婴儿用奶瓶辅助喂食。她说,事情只要一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过不了多久,他对母乳就会一口不沾了。照她的说法,那可是大祸临头。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开始用奶瓶喂食了。他确实好象更喜欢奶嘴,一改成乳头,他就哭闹个没完,且越闹越凶。到三个月大,他已经完全靠奶瓶喂食。这时候,再也瞒不住劳埃德了。她告诉他自己奶水干了,只好给他奶瓶喂食。劳埃德不由分说,抓住她的乳房,挤了这边挤那边,好不容易弄出几滴颜色难看的乳汁。他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动了手。他说她跟她妈一个德行,都是婊子。

所有嬉皮都是婊子,他说。

没过多久,他们和好如初。可只要迪米特里有点什么事,哭闹个没完啦,得了感冒啦,或被大孩子们的宠物兔子吓得哇哇叫啦,要不就是长到哥哥、姐姐会自己走路的年龄,他却还抓住凳子不撒手啦,多丽没用母乳喂孩子的事就又被翻了出来。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办公室的时候,有个女人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十字架,和一组由金色、紫色字母拼成的文字:当失去亲人令你痛不欲生内页里有一幅色彩柔和的耶稣画像,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多丽瞥了一眼就合上了。

多丽手里纂着那本手册,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桑兹太太费力地把小册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是谁把这东西给你的?桑兹太太问。

多丽朝紧闭的房门方向神经质地点了下头,咕哝道:

她。

你不喜欢?

你一倒霉,他们就来笼络你,说完,多丽意识到她妈说过这话,当时几个女人到医院来探望,试图向她妈传播福音。他们以为,你只要跪下祈祷,就会万事大吉。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哎,她说,哪儿有那么容易。

门儿都没有。多丽跟着说。

可能吧。

那些日子里,她们从来不谈劳埃德的事。多丽尽量不去想他,即便想到,她也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个投错胎的孽种。

我要是信那些鬼话,多丽指的是小册子上印的内容。

纯粹为了她想说,信了之后,她便可以用意念诅咒劳埃德,让他在地狱里受尽煎熬,被火烧成干,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话实在很蠢。但象以前一样,话吞回去闷在肚子里,犹如榔头似得锤打着她。

劳埃德认为孩子们该呆在家里受教育,倒不是由于信教反对恐龙、穴居人、猴子变人之类的说法。他想要孩子们呆在父母身边,在父母的小心呵护下被一步步领进社会。他反对把孩子们冷不丁抛进社会。我就是觉得,孩子们是我的,他说。我是说,我们的,教育部管不着。

多丽有点担心,怕自己搞不来,后来发现,教育部的教学大纲和课程计划都可以从当地学校拿到。萨沙是个聪明孩子,差不多自己学会了阅读,另外两个还太小,学不了太多东西。到晚上和周末,劳埃德就给萨沙上课,根据孩子提出的问题,教他相应的地理、太阳系、动物冬眠的知识,还有汽车原理。没多久,萨沙的学习就超过了学校的课程安排,但多丽还是取回课程计划,督促萨沙按时完成习题作业,这样,在法律方面也不会惹上麻烦。

社区里还有一个母亲也是在家教育孩子。她叫玛吉。玛吉有辆小型货车,劳埃德要开车上班,再说,多丽也没学会开车,所以,她很高兴玛吉主动提出每周搭她去学校交作业,顺便取回新的作业。当然,她们每次都带上所有孩子全家出动。玛吉有两个男孩。大的对很多东西过敏,玛吉不得不对他的饮食格外小心,于是只能在家辅导他的功课。这样一来,连小家伙也干脆一起留在了家里。他也愿意和哥哥呆在一块,再说,他本来就有哮喘病。

那时候,多丽看着自己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心里谢天谢地。劳埃德说,那是因为她孩子要的早,玛吉拖到将近更年期才生孩子,自食其果。他有点言过其实,但她确实等到挺晚才要的孩子。她是个验光师,和丈夫本来是合伙人,生意稳当后她抽身出来,在乡下买了房子,他们这才正式成了家。

玛吉的头发已经花白,剪得紧贴头皮。她高个,平胸,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对什么事都很有主见。劳埃德管她叫女同志,当然是背着她。他一边在电话上和玛吉开玩笑,一边向多丽努嘴,示意是女同志。多丽倒没特别在意,他管很多女性都叫女同志。她只是担心,他的玩笑会不会让玛吉觉得过分亲热、唐突或耽误工夫。

你找老太婆?啊,我这就让她来接。她正在搓衣板上跟我的裤子较劲呢。是这么回事,我就这一条工装裤。反正,我觉得她忙点好。

时间长了,多丽和玛吉慢慢养成了去学校取完作业后一起上超市购物的习惯。然后,她们有时候会买上蒂姆霍顿咖啡店的咖啡带孩子们去河边公园。她们坐在长凳上聊天,萨沙就和玛吉的孩子们在周围追着跑或吊在攀爬架上耍,芭芭拉安荡秋千,迪米特里在一边玩沙子。天气冷的话,她们就坐在车里聊,话题多是关于孩子、做饭,但一来二去,多丽了解到玛吉在参加验光师培训之前曾游历欧洲,而玛吉也知道了多丽年轻时结婚的情形。多丽还告诉玛吉,开始时动不动就怀上了,现在却怎么都怀不上,劳埃德为此变得疑神疑鬼,怀疑她在偷偷服用避孕药,还翻她的抽屉。

你真吃了?玛吉问道。

多丽一惊,忙说她哪敢。

我是说,我觉得不告诉他而自己偷偷吃药不成体统。他翻抽屉就是闹着玩的。

哦,玛吉应道。

有一次玛吉问她: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是说你的婚姻?你幸福吗?

多丽毫不犹豫地表示一切都好。那之后,她说话就小心多了。她意识到有些事她已经习以为常,可别人没准理解不了。劳埃德看问题的方式有点另类;他天生就是那样。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护士长属于做事古板生硬的那类人,他管她叫催命鬼太太,而从不称呼她的真名茨威格太太。他说得语速极快,让人几乎听不出来。他认为她厚此薄彼,而他不在受宠之列。如今在冰激凌厂里也有个家伙被他盯上了,他管那人叫搅屎棍路易。那人的真名多丽不得而知。但这件事至少说明,惹他烦的不仅是女人。

多丽敢肯定这些人没有劳埃德想得那么差劲,但和他顶嘴没用。是男人就爱搞笑,或许同样,是男人就得有死对头。有时候,劳埃德确实爱拿他的死对头搞笑,也时不时调侃自己。多丽只要不自己先多嘴,跟着笑笑也不会招来训斥。

她不希望他用那种方式对待玛吉。有时候她觉着苗头有点不对。他要是禁止她搭玛吉的车去学校和购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怕的是由此引起的尴尬。她将不得不编造愚蠢的借口来解释。但玛吉一准猜得出来,至少她能一眼识破多丽在撒谎,可能会以为多丽处境十分糟糕,尽管实际情况没那么糟。玛吉看问题,自有她一针见血的一套,谁都别想糊弄她。

然后,多丽觉得自己很无聊,凭什么在乎玛吉怎么想。玛吉是个外人,甚至连个知心姐妹都算不上。重要的是劳埃德和多丽两人,还有他们的家。这话是劳埃德说的,他说得对。他们之间的纽带扯不断,这一点旁人理解不了,也不关旁人的事。只要多丽忠于这个家庭,就万事大吉。

情形慢慢变得糟糕起来。劳埃德虽然没有明言禁止她们交往,却对玛吉越来越看不顺眼。他振振有词地把玛吉小孩的过敏症和哮喘病都归咎于玛吉。他说,十有八九是当妈的过错。那些当妈的,上了太多学,对孩子管得太宽。这种事在医院里他见得多了。

有些病生下就有的,你不能事事都说成是当妈的错。多丽随口的一句话惹了大祸。

是嘛?我怎么说不得?

我不是说你。我不是说你说不得。我是说,他们难道不能生下来就──

你从什么时候成医学专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敢。你狗屁不是。

后来就越来越糟。他想知道她和玛吉两人都说些什么。

我也说不清。真没什么。

鬼才信。两个娘们凑在一辆车里,没说什么。我可头次听说。她就巴不得把我们拆散。

谁?你说玛吉?

对她这种娘们,我太知道了。

哪种娘们?

就她那种。

别傻了。

小心你的嘴。敢说我傻。

她干嘛要拆散我们?

我怎么知道?她就巴不得。你等着瞧。她早晚要哄得

你跑到她那儿诉苦,说我是个混蛋。

他果真言中。至少在劳埃德看来,不如此才怪呢。有天晚上大约10点,多丽真就坐在玛吉的厨房里,一边擤鼻涕一边抹眼泪,旁边放着一杯花草茶。她敲门的时候,听到玛吉的丈夫说:见鬼,谁这么晚?──她是隔着门缝听到的。他不认得多丽。她连忙道歉:真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而他眉毛挑着,嘴唇抿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玛吉走了过来。

多丽从她和劳埃德住的那条碎石小路拐上高速公路,一路摸黑走到玛吉家。一听到有车过来,她就躲到沟里,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有车经过,她便瞟上一眼,生怕劳埃德跟来。她不想被他发现,还没到时候,她要吓一吓他,直到他回心转意。以前,她干过这事,又哭又嚎,甚至把头往地板上撞,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不是真的,没这回事,没这回事。经这么一吓,劳埃德果真回心转意。最后他会软下来,会说:好了,好了。我信你。亲爱的,别哭了。为孩子们想想。我信你,真的。别闹了。

今天晚上,她刚想故伎重演,却念头一转,狠心改变了主意。她穿上外套冲出门,听到他在后面喊:别来这套。你等着瞧!

玛吉的丈夫一脸不高兴地自己先去睡了,多丽在边上不住嘴地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半夜三更闯进来。

得了,没事。玛吉安慰她,口气却有点生硬。你

想来杯红酒吗?

我不喝酒。

那就别现在开始喝了。来杯茶吧,很能帮人放松。山莓甘菊茶。又是为了孩子?

不是。

玛吉接过她的外套,又递给给她一卷手纸,让她擦干鼻涕眼泪。先别忙着告诉我。你先冷静一下。

多丽平静些了,却也不打算把事情和盘托出,她不想让玛吉知道她本人和这事大有干系。她更不想对玛吉解释劳埃德的所作所为。虽然两人的关系让她疲惫不堪,他毕竟还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而且,她有种预感,假如她胆敢把他的臭事说与别人,假如她胆敢公然背叛他,她就完了。

她告诉玛吉,又和劳埃德为过去一点破事吵起来,她烦透了,就想跑出来躲个清静。她会没事的,他们会没事的,她让玛吉放心。

每对夫妇都有这时候,玛吉说。

电话响了,玛吉接了起来。

在。她没事。就是需要冷静一下。好。好的,我明天一早送她回家。不麻烦。晚安。

是他,你都听到了。她说。

电话里他啥样?没事吧?

玛吉笑起来。他没事啥样,我哪儿知道。听上去没喝醉。

他平常也不喝酒。我们家里连咖啡都没有。

想来片面包吗?

第二天一早,玛吉开车送她回家。玛吉的丈夫还没出门去上班,就留在家里看孩子。

玛吉着急往回赶,于是一边在院子里将车调了个头,一边说,再见。有事给我打电话。

早春的清晨气温很低,地上还铺着一层积雪。劳埃德坐在台阶上,身上连件夹克都没穿。

早上好,他问候多丽,嗓门很响,礼貌中带着挖苦。她回问了一句,假装没听出他口气不对。

他一动不动,拦住她上楼的路。

你不能上去,他说。

她不想吵架。

我说请行吗?请让我上去。

他看看她,却没答话。他抿嘴笑了笑。

劳埃德,求你了?她说道。

你最好别上去。

劳埃德,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不该出走,对不起。我就是需要透口气。

最好别上去。

你怎么了?孩子们呢?

他摇摇头,如果她说了不着他爱听的话,比如放屁这类不雅的粗口,他就会这样。

劳埃德,孩子们呢?

他稍稍挪了挪,让她过去。

迪米特里还在婴儿床里,身子侧向一边。芭芭拉安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她自己下的床还是被拖了出来,不得而知。萨沙倒在厨房门口他曾试图逃跑。他是唯一有伤的,在喉咙上。其他两个孩子是用枕头解决的。

我昨晚打电话那会儿,劳埃德说,那会儿,事都干完了。

你自作自受。他说。

依鉴定结果,他属于精神失常,应免于刑事责任。他是犯罪型精神失常──须递交安全机构进行看管。

多丽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绕着院子转圈,双臂交叉紧护在胸前,仿佛人被撕开了两半,箍住肚子可以不让自己散架。玛吉翻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这幅场景。上路后,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把车掉了个头。第一眼看见多丽,她以为多丽挨了丈夫的窝心拳或被踢了肚子。多丽的厉声尖叫令她毛骨悚然。而此时劳埃德还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他彬彬有礼地为玛吉让出路来。玛吉进屋,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她报了警。

有段时间,多丽见什么都往嘴里塞,泥块、草,后来,连床单、毛巾、自己的衣服都不放过,仿佛这些东西堵在那儿,就能抑制住涌上来的哀号,就能按下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医院定时给她打上一针,令她安静,效果明显。实际上,她变得非常安静,尽管她的症状不属于强直性昏厥。

医生说,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出院以后,社会工作者将她带到这个新地方,交由桑兹太太接管。桑兹太太给她安排了住处,找了工作,并约定每周和她恳谈一次。玛吉想来看望,但多丽最怕见的就是她。桑兹太太告诉多丽,这是正常反应,以免勾起往事。她安慰多丽说,玛吉会理解的。

桑兹太太让多丽自己拿主意,决定是否继续探望劳埃德。

你知道,我不会替你做主。你见了他,心里感觉怎么

样?好还是不好?

我说不清。

多丽自己也解释不清,她见的不象是他,简直是幽灵。他面无血色,身上松松跨跨地套着灰不溜湫的衣服,走路悄无声响,脚上或许是双拖鞋。感觉上他的头发掉了些。以前他可是一头金黄的浓密卷发。过去的他,肩膀宽厚、锁骨深陷,她喜欢依偎在他怀里。可一切好象都已不在。

他后来对警察说:我这么做,是免得他们难过。报纸把他的话登了出来。

难过什么?

假如他们知道妈妈丢下他们离家出走,肯定会难过。他说。

这句话刻进了多丽的脑子里。她决定探望他,或许就是要还事情以本来面目。让他了解那晚发生的事,并承认他错怪了她。

是你叫我不许顶嘴,要不就滚出去。我就出去了。

我只是到玛吉那儿呆了一个晚上。我根本就想回来的。我没打算丢下谁不管。

事情的起因她记得一清二楚。她买的通心粉罐子上有个小坑,商家为此做了降价处理,她对自己出手迅速很是得意,以为自己干得漂亮。可当他开始追问她为什么买有瑕疵的食品时,她却只字未提这事。她隐约觉得,最好假装没看见。

任谁都看得见,他说。我们可能全都中毒。你想什么呢?还是你本来就想毒死我们?你打算拿孩子们试验,还是拿我开刀?

她让他别说疯话。

他回道,疯的不是他。除了疯女人,天底下谁会给家人买毒药?

孩子们躲在一进门那个房间的门口看着他们。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孩子们。

她就是想让他明白,到底谁是疯子?

当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时,本该马上下车。她甚至可以象另外那几个妇女一样,在大门那儿下车,然后沿着马路往上走。她可以走到街对面去等返程车。或许有人这么干过。本来打算探望但又改了主意。可能一直都有人这么干。

她没有打退堂鼓。见到他陌生而颓废的样子,或许对她更好。他那副模样,让人没法再责怪他。他已经走了人样,就像梦里的人。

她常常做梦。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看到孩子们躺在地上后跑出屋子,劳埃德突然开怀大笑,象从前那样,然后她又听见萨沙在她背后笑。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合起来跟她开了个玩笑。这感觉真美妙。

你上次问我,见到他心里什么感觉。你是这么问我来着?

是啊,桑兹太太答道。

我当时一下子说不清,得想想。

我知道。

我想过了,这件事让我心里不好过。所以再没去。

桑兹太太的态度不好捉摸,但她频频点头,似乎表示她感到满意,或赞成多丽这么做。

所以当多丽决定再去探视的时候,她觉得还是不向桑兹太太提及此事为妙。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该汇报。虽然一向来也没多少事可说,但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所以她给桑兹太太打电话取消了约会。她说自己要去度个假。夏天就要来了,这时候去度假稀松平常。她说和一个朋友一起去。

上个星期你穿的不是这件外套。

不是上个星期。

不是?

三个星期前了。天已经热起来了。这件外套薄点,其实也用不着了。根本用不着穿外套了。

他问她路上好不好走,从米尔德梅过来坐些什么车。

她告诉他已经不住那儿了,又把现在住的地方、路上要换的三趟车一一说给他听。

一路真够你折腾的。你喜欢住在一个大地方吗?

上班容易点。

你上班了?

上次她就告诉过他住哪、倒几趟车、在哪儿上班。

我在一个汽车旅馆里打扫房间,我告诉过你。她说道。

对,对。我忘了。你想过回去上学吗?夜校什么的?

她告诉他,确实想过,但就是想想,没认真找过学校。她说,现在的活还行。

然后,他们停下来,好像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不习惯跟人聊天了。

那你一般都干点什么?

我读了不少书。算是反省吧。自我反省。

哦。

谢谢你来看我。对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但你别把它当成负担。我是说,你想来再来。别勉强。如果有别的事,或者不太想来我是想说,你能来,即便就一次,对我都是奖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答说明白,她觉着自己明白。

他说不想干扰她的生活。

没有,她答道。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我觉着你另有话说。

实际上,她差点说,她哪来的生活?

没有,她答,也没什么,没什么别的。

那好吧。

三个星期后,她收到一个电话。是桑兹太太亲自打来的,而不是她办公室的某个工作人员。

多丽,我以为你休假还没回来呢,这么快就回来啦?

嗯,多丽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该说去了哪里。

那你怎么没来电话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呢?

哦,还没呢。

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都好吧?

都好。

那好,那好。要是需要我,需要聊聊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嗯。

那好,保重。

她没提劳埃德的事,也没问多丽是不是又去探望他了。当然,多丽确曾说过,他们不打算再见了。但桑兹太太的第六感一般很准,对发生的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她也懂得什么时候该隐忍不发,她知道有时候一味地追问,不会得到结果。如果她当真问起来,多丽也不知自己会如何作答:是撒个谎,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原委。事实上,下一个周日,就是他坑坑吃吃告诉她来不来都没关系之后,她又去了。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感冒。

他说,也许上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就染上了,所以有点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这些日子,她与会说这种词的人少有瓜葛,它听起来那么陌生。但他过去张口闭口就是这类词。当然,那时她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象今天这样。

我是不是看上去变了个人?他问。

你看起来是不一样了,她小心地回答。我呢?

你看上去很漂亮。他黯然答道。

她心里有东西在融化,但极力抗拒那种感觉。

你自己觉得不一样了吗?他问。像换了个人?

她说不知道。你有这感觉?

他说道,从头到脚。

那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她在班上收到一个大信封。信是通过旅馆转寄给她的。信封里装着厚厚几页信纸,正反两面都写着字。她开始没想到信是他写的,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印象,看守所不允许在押犯写信。当然,他不是一个普通在押犯。他不是一个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失常的病人。

信上既无日期,也无亲爱的多丽式的开头,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多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宗教传单。

人们为求解脱而四处寻觅。搞得头晕脑胀(脸上挂相)。生活乱如麻,人人痛苦不堪。他们的伤痛都刻在脸上。他们困惑迷茫,行色匆匆。他们忙着购物、洗衣、美发,还得赚钱,得按时领取福利补贴。这是穷人的忙,富人也忙,忙着想法花钱。那也不容易。他们得建最好的房子,冷热水得用金制水龙头。他们得开奥迪,得用神效牙刷,得装各种神奇玩意,然后得装防盗器,得防着谋杀。不论穷人富人,灵魂都不得安宁。我差点把neither(不论)写成neighbor(邻居),我这是怎么了?我这儿哪儿来的邻居。这儿的人至少免去了好多困惑。他们知道自己有多少家当,这点家当永远不会变,吃饭用不着自己采买、自己下厨,吃什么也用不着自己操心。在这儿,选择被剥夺了。

在这儿,我们的思想所得就是我们的全部所得。

刚开始的时候,我陷于迷乱癫狂之中。满脑子狂风暴雨,一刻不停,我把头往水泥墙上撞,指望获得解脱,结束我的痛苦和生命。他们因此而惩罚我,用水浇,用绳子捆,然后把麻醉剂打进我的血管。我不是抱怨,因为我必须认识到,那样做一无是处,和人们在所谓的现实世界里酗酒、胡闹、犯罪没什么两样,都为了把痛苦的念头赶走。那些人犯了事被抓起来关上几天,但关得不够长,他们还来不及从另一头走出来。另一头是什么?不是彻底的疯狂,就是绝对的安宁。

安宁。我寻到了安宁,神志还算正常。我猜,你一边读一边想,接下去我就该谈到上帝、耶稣,再不然会提到佛,你以为是宗教令我洗心革面。不是。不是闭上眼,在某种至尊力量的引领下心灵升华那回事。那些力量我不太懂。我所做的是认识自我。认识自我该是条戒律吧,在哪儿出现过,可能是圣经。从这点看,我大概算得皈依基督教了吧。我也尝试正视自我这句话好象也出自圣经,所以我试了。它没有解释要正视哪个自我,是善的自我还是恶的自我,所以不能作为道德劝诫的指南。而且,认识自我也和我们所知的约束行为的道德不搭界。但行为不是眼下我所关心的问题,他们已对我做出了正确审判,我是一个不能约束自己行为的人,所以他们把我关在这里。

回到认识自我。所谓认识,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认识了自我,我认识了穷凶极恶的自我,我认识到我作恶多端。世界当我是一个恶魔,我不想争辩,尽管我完全可以顺便提一句,有些人对城市狂轰滥炸,杀人如麻,却不会被大众当作恶魔,奖章、荣誉倒是雪片似地飞来,只有针对少数人的行为才骇人听闻、穷凶极恶。我不是找借口,这些不过是我观察到的现象。

我在自我中认识到了自己的恶。这是我获得安慰的秘密。我是说,我认识到了自己极致的恶。它或许比别人的极恶更加歹毒,但实际上,我不该考虑这个问题,或对它耿耿于怀。没有借口。我得到了安宁。我真是一个恶魔?世界是这样说的,如果都这么说,那我就是吧。但是我要说,所谓世界,对我来说,没什么真实意义。我就是我这个自我,不可能成为别的自我。我可以狡辩说,我当时处于疯狂状态,但那有什么意思呢?疯狂。理智。我就是我。我当时不可能是另一个我,现在也不可能变成另一个我。

多丽,如果你已耐心读到这里,有件特别的事我想告诉你,但我不想写下来。如果有天你会再来这,我也许会当面告诉你。别以为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愿改变一切,可是我什么都改不了。

我把这封信寄到你上班的地方,我记着呢,还有你住的小镇的名字。你看,我的脑子在某些方面还转得很灵呢。

她以为下次见面他们一定会谈及这封信,于是她反复读了好多遍,却想不出该做什么感言。其实,她真想说的是,他心中想的不可能在纸上写明白。可再见面的时候,他好象从来没写过那封信。她搜肠刮肚地找话说,最后告诉他一个过了气的民歌手那个星期住过旅馆。他对歌手生平比她还了解,让她有点意外。原来,他有台电视,或者说可以随时看电视,他看了一些节目,当然,新闻每日必看。这下,他们可谈的东西多了些。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说有件事只能当面说,是什么事?

他回答说,她不该提这事。他拿不准现在是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她的心不免提了起来,有些事她还不能面对,如果他说还爱她,她当真应付不来。她现在还听不得爱这个字。

好的,她说。也许是不是时候。

然后她说,可你还是告诉我吧。如果我出去后就被车撞了,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你也再没机会告诉我了。

是这样,他答道。

那,到底是什么?

下次吧,下次。有时候我就是说不下去。不是不想说,就是卡住了,干了。

多丽,自你走了之后,我的脑子里总是你的影子,我不该让你失望。当你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的情绪会有些激动,但面上可能看不出来。在你面前,我无权表白,我们两人中显然你更有权表白自己的感受,而你一向自制力很强。所以,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话,因为我前思后想,还是觉得写出来比说更容易一些。

从哪儿说起呢?

天堂是有的。

天堂是一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我从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之类的说法。要在以前,我会当那是胡说八道。但现在我却提起这个话题,你听了一定奇怪。

那我就干脆说:我看见孩子们了。

我看见他们了,还和他们说了话。

好吧。你这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哎,这个人果真疯了。或者,那是个梦,他连做梦都分不清,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可我想告诉你,我没糊涂,我知道,他们还在。不是说他们还活着,因为活着意味着他们还在我们这个空间里。我不是这意思。事实上,我相信他们已经不在这个空间里了。但他们确实还在,肯定有一个异度空间,也许那样的异度空间数不胜数,但我敢肯定的是,我可以进入到他们在的那个空间。大概这段时间都是我一个人过,所能做的就是想事,想来想去,能想的就是这些事。所以,在我经历了这些痛苦和孤独之后,某个神明把这种能力赐给了我。依照这个世界的逻辑,我最不配。

如果你一直读到这里还没把信撕碎的话,你一定想知道,孩子们怎么样。他们很好。很快乐,也很乖巧。他们好象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好象比原来长大了一点,但很难说。他们好象比以前懂事了。就是这样。迪米特里学会说话了,以前可不行。他们呆的房间有几分眼熟。象我们的房子,但大得多、好得多。我问他们,谁在照顾他们,他们就笑我,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好象是说他们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觉得这话是萨沙说的。有时候他们说话不是一个人在说,至少我分不清,但他们的身份都很分明,绝不会混,而且,个个兴高采烈。

千万别以为我疯了。我不敢告诉你,就是担心你有这个想法。我曾经是个疯子,但相信我,我已经摆脱了自己过去的疯狂,就像狗熊脱毛,或者,我该说像蛇蜕皮。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完成我的蜕变,我不可能获得这个能力,重新见到萨沙、芭芭拉安和迪米特里。现在,我真希望你也能见到他们,如果说配不配的话,你比我配上100倍。你活在这个世界里,比我陷得深得多,见到孩子们可能不太容易,但至少我可以把那里的情况真相传递给你。你知道我见到他们了,希望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

多丽想,如果桑兹太太读了这封信,不定她会怎么说怎么想。桑兹太太当然会小心从事。她不会直截了当端出她的判断:他疯了。但她会谨慎地充满善意地引导多丽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可以说,她不是引导多丽,而是拨开多丽心头的迷雾,让多丽自己得出结论,好象多丽压根就是这么想的。她会拔除多丽脑子里那些危险的邪念这话会是桑兹太太嘴里说出来的。

就为这,多丽不打算向她透露半点。

多丽确实觉得他疯了。他喜欢夸夸其谈,这老毛病在字里行间中多少有所流露。她没有回信。很多天过去了。又过去了很多星期。她还是那个想法,但那封信却挥之不去,就像她心里藏着的一个秘密。偶而,当她往浴室镜子上喷清洁剂或整理床单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股暖意。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烤面包香气扑鼻,一般都会令人身心愉悦。而近两年来,多丽对这些从未留过心。准确地说,那种自发的感受幸福的能力还没有在她身上苏醒,但那种感觉已依稀归来了。它和天气、和鲜花无关。劳埃德说,孩子们生活在他们的异度空间里,这念头带来一股暖意,涌遍她的全身。想到孩子们,好久以来第一次没有让她感到痛苦。

自那件事之后,只要念头一转到孩子们的身上,她就得立即把它连根拔掉,如同拔除扎在喉咙上的刺。他们的名字她避之唯恐不及,旁的孩子若凑巧和其中一个名字有点象,她都受不了。就连小孩子说笑、尖叫、在旅馆游泳池边跑来跑去,她都得立即关上耳朵,如同关上一道门,把那些声音挡在外面。现在不同了,她有了一个避难所,只要一发现苗头不对,她就躲到里边去。

谁给了她这个避难所?不是桑兹太太,这点显而易见。也不是在纸巾伸手可及的办公桌边度过的时光。

这个避难所是劳埃德给她的。对,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那个与世隔绝的疯子。

你可以叫他疯子,可他说的就没一点道理?他要真是从另一头走出来了呢?有谁敢说,一个人在做了这样一件事、走过这样一段路之后,他的幻觉不会另有深意?

这个念头悄然进入她的大脑,萦绕不去。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升起另一个念头: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此时此刻她该与之相守的正是劳埃德。如果连听他诉说都做不到,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她还来这世上干吗?这话她好象对什么人说过,也许是桑兹太太。

我说不出原谅两个字,她在脑子里对桑兹太太说道。我永远说不出口,永远不会原谅。

但是,等等。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不是一样被抛弃了吗?知情人都躲着我。我的出现总是引起尴尬。

想改头换面,哪儿那么容易。留个鸡冠似的发型,这想法太蠢了。

于是,她又坐上了通往看守所的汽车。她想起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些日子,她住在母亲的朋友家,到了晚上她编个谎话,偷偷跑出去和劳埃德约会。她还记得那朋友的名字劳丽,她母亲的朋友。

除了劳埃德,现在还有谁记得孩子们的名字,他们眼睛的颜色?桑兹太太不得不提到他们的时候,几乎从未称他们为孩子们,而是你的家人,所有人被打包成了一体。

那些日子里,与劳埃德约会,向劳丽撒谎,一点儿没有令多丽感到内疚,冥冥中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召唤。她感到,自己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聆听他的心声。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不同,不一样了。

她坐在司机旁的前排座位上。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视野开阔。因而车上除了司机,只有她一个人,唯一的一名乘客,目睹了那一幕。星期日清晨,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一辆小型敞篷卡车突然从小路上冲了出来,速度不减,摇摇晃晃地在他们面前画了会龙,然后一头栽进沟里。更怪异的事情接着发生了:卡车司机腾空飞起,即如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又似一抹云彩慢慢飘过,姿态即笨拙又飘逸。他的身体飞过高速公路,摔在人行横道边的碎石路肩上。

司机一脚急刹车,乘客们往前趔趄了一下,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刻,多丽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会飞起来?那小伙子,没准还是个孩子,一定是伏在方向盘上打起了瞌睡。他怎么会飞出卡车,那么优雅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车前面躺着个人,司机向乘客们解释。他试图把话说得响亮而平静,但他的声音因受了惊吓而带着颤音。

飞过公路,掉沟里了。我们会尽快上路。现在请大家呆在车上别动。

多丽跟着司机下了车,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或享有某种特权。他没有责怪她。

活见鬼,他一边穿过公路一边说,声音又气又恼。

活见鬼,这王八孩子,瞧他干的好事?

小伙子背部着地,四肢展开,就像有人在雪地上压出天使的形状。他的身体四周却是碎石,不是白雪。他的眼睛半闭着。他是那么年轻,个子窜得挺高,可连胡子还没长出来。他可能还没拿到驾照。

司机在打电话。

贝菲尔德南大约一英里,21号公路上,马路东侧。

从男孩的头颅下面、耳朵旁边渗出粉红色泡沫。根本不像鲜血,更像是做草莓酱时撇出来的沫子。

多丽俯下身子蜷在他的身旁,将手轻放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起伏。她又将耳朵凑上去。他的衬衫是新熨的,还带着那股味道。

没有呼吸。

但她的手指拂过他细嫩的脖颈时感到了脉搏的跳动。

她想起了以前学到的方法。是劳埃德教她的方法,以防备哪个孩子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事。舌头。如果舌头顶在喉咙上,可能哽住呼吸。她一只手按住男孩的前额,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抵住下颚。前额向下,下颚向上,略微仰起他的头,使空气流通。

如果他还不能呼吸,她就得给他做人工呼吸。她捏住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双唇紧贴在他的嘴上,呼气。两个深呼吸,检查一下。两个深呼吸,再检查。说话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不是司机。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看见出事就停了下来。要不要把毯子垫在他的头下面?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记得不能搬动伤者,以免伤到他的脊髓。她对准他的嘴,按压他还带着热气的有弹性的胸部,呼气、停下来,再呼气再停下来。她的脸颊感觉到一丝热气。

司机说了句什么,但她顾不上抬头。有热气,肯定没错。从男孩嘴里呼出了一口气。她张开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由于自己的颤抖,她一开始根本辨不清他的胸口是否在起伏。

是,是。

他确实是在呼吸。空气通道被打开了。他在自己呼吸。他在呼吸。

就盖在他身上吧,她冲那个拿着毯子的人说。别让他冻着。

他还活着?司机俯下身子,问道。

她点了点头。她的指尖又触到了他的脉搏。粉红色的吓人泡沫已经不再往出涌。或许那不是什么要紧的物质。不是从脑子里流出来的。

车不能再等了,司机说道。我们已经晚点了。

摩托车手接口到,没事。我在这儿看着。

安静,安静,她想对他们说。在她看来,必须保持肃静,男孩身体之外的一切都得凝神屏气,他才能守住自己的呼吸。

他的呼吸微弱但执着,胸口温顺地起伏着。坚持,坚持住。

你听见了吗?这人说他可以呆在这,看着他,司机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你们走吧,多丽答道。等他们来了,我就搭车到镇上,晚上再坐你的车回去。

她头都没抬地随口说道,好象呼吸局促的是她。司机俯下身子才听清了她说的话。

你肯定?他问。

肯定。

你不去伦敦了?

不去了。

不(短篇小说)


罗朋在江堤走来走去,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罗朋理了发,穿上洗过几水的西装。黑皮鞋擦了油,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罗朋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江堤下外滩公园里有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或者十指相扣,在鹅卵石小道上把手像跳绳一样一下一下高高的甩起来,或者在草地上并排躺着,望着天空越来越高的风筝,或者相对地紧紧拥在一起,像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塑。

罗朋又掉转头走回去。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很随便地走走,又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寻寻觅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身体里发芽、生长,他感觉身体似乎在膨胀,那种疯长的东西随时欲破皮而出,把他整个儿弄得千孔百疮。他心神不定,焦灼不安亢奋异常。

罗朋找了一个不上工地的借口,就在春光灿烂的这天下午,在江堤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江堤的另一边,一排房子的某一间走出一个女人。女人上堤,径直走到罗朋跟前,女人笑吟吟地和罗朋说话了:大哥,看你在河堤上走了半天,走,到下面喝口茶,休息休息。

不,不,不。罗朋好像走着去办一件事情,径直朝前走。

女人就笑着牵着了他的手。

不,不,不。罗朋飞快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却被那女人轻轻地牵进了房间里。

不,不,不。罗朋的心突突狂跳。

大哥。女人甜甜地叫他,好像两人上辈子就认得了似的。女人的眼光勾勾的。女人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我老婆不在家,打工去了。罗朋低声咕噜着,好像有人在问他似的。

你老婆也打工去了?女人脱去外衣。

我老婆打工去了,我老婆不在家。罗朋好像说给女人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呢?

不、不不。罗朋坚决又急急地说。

我们回家了,也和老公说在外面打工。

罗朋脸上有汗,但他却把脱下的西装又穿上了。女人不解地看着他。罗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搓成条的五十元钞票塞进女人手里。女人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把钱展开,反正看了看,插进了罗朋西装口袋里。然后转一个身,背对了罗朋,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穿好。罗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那女人也不看他,把头向在一边。

罗朋出了门,贼一样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然后狂奔着上了河堤,再冲到江堤下的公园里。公园草地的缓坡斜进水里。罗朋没有停,径直冲入江水中。水齐了他的膝盖,他站住了。望了对面屋宇巍峨的城市一眼,突然,罗朋弯下腰,像传说中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把头埋进水里。

华灯初上,公园里情侣们在缠绵、在疯狂地接吻。樱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把他们包裹......

没有人注意江水里的男人。没有人会注意江水里一个叫罗朋的三十岁的、来自乡下的男人。

两岸城市赤橙黄绿的光映在江水里,光怪陆离。

城市市在狂欢。

城市在狂欢吗?

围城(短篇小说)


故事梗概

何樱桃,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村姑娘。十五年前,丈夫因为车祸不幸身亡,狠心的婆婆,在得到何樱桃丈夫死亡赔偿金后,将她与不满一周的儿子净身赶出了家门。含辛茹苦的何樱桃,带着儿子回到了本来贫穷的娘家。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后,何樱桃哥哥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左眼。面对交警模棱两可的责任划分,调解不成而最终进入司法程序。在蜗牛式的中国司法程序下,何樱桃不得不依靠借债艰难的为哥哥治病。一年以后,法院最终判决,肇事者担负部分医疗费用,而这部分的医疗费用连自己还债的利息都不够。面对判决书,何樱桃毅然拒绝签字,并从而走上了上访之路。

八年里,何樱桃一边为哥哥治病,一边赡养着多病的老母和抚养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县里、市里、省里的上访,以致最后上访至国家信访局。她,一个只有初中文化农村女人,在八年的上访路上,硬是靠着自己死记硬背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在这条上访的路上,她先后几次的被县里堵截,先后几次的被县信访部门从省里和北京接回。然而每次接回,都是以遥遥无期的等待而告终,这更坚定了她不断上访的信心。在她的内心里,有着杨三姐的影子,她要做现代版的杨三姐,不得到公平的判决誓不罢休。

因为她们上访,成了县里的上访老户,为了防止她们母子俩上访,镇上和村里扣留了她们的身份证,每年的两会,她们被围困在这座看似没有实则存在的围城里,出不了家门,乘不上汽车,过不了两会设立的关卡,由于自己没有身份证,自己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为了打好上访这一仗,何樱桃讲究起了战略战术,就在国家重大会议召开之前,何樱桃早早的进入到了北京,并在重大会议召开之际,来到了国家信访局,将八年的诉求呈递了上去。然而令何樱桃没想到的是,在国家这个重大会议召开之际,县里尽然以村里的名义将她的母亲扣留并非法拘禁20多天。面对上边的重重压力,县里决定赔偿了事。何樱桃提出了百万的赔偿,却得到了县里私下里的调查。在一番调查之后,确认何家所有借据真实后,县里与何樱桃进行了讨价还价的交涉,最终以五十万了结了这段长达八年的上访案件。

在八年的上访路上,何樱桃得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们无私的帮助,当她从这座围城里出来以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围城之外的人们,在自己利益诉求得不到公正处理之后,纷纷被牵进了这座城堡而成为新的被围困者。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何樱桃拿起了法律这个武器,从新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崔银山死了,死于车祸,她的小媳妇抱着不满一周的儿子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

在那个不到五百人的小山村,崔银山的死顿时传遍了山村的每条小巷。

崔银山是在从建筑工地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飞驰的拉煤车撞死的。当交警赶到现场后,崔银山已经浑身冰凉了。

何樱桃自然哭的死去活来。崔银山是何樱桃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俩人同时进入一家超市,一个做销售,一个做保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餐厅就餐,一起夜市小酌。三年的同学加上两年多的同事,慢慢的俩人产生了好感并发展成了恋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俩人在众人欢乐的祝福声中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一年之后,何樱桃怀孕了。自然,也就不能再去那家超市上班了。崔银山也只好辞去了保安,到一家薪水较高的建筑工地干起了粗活。

尽管崔银山一人的收入仅仅只能维持家计日常支出,但俩人生活的却很是甜蜜。

崔银山在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崔金山是那个山村的村主任,自然,生活条件要比崔银山好得多。崔银山是个有志气的男人,除了他和何樱桃结婚时的三间瓦房是父母给予的之外,其余的家具电器等都是他与何樱桃俩人的积蓄买来的。

何樱桃深深地爱着崔银山。崔银山每天傍晚从工地回来,何樱桃总是将热乎乎的饭菜端到崔银山的面前。睡觉前,何樱桃挺着大肚子将一盆冷热适中的洗脚水端到床前,为累了一天已经酣然入睡的的丈夫脱袜洗脚。崔银山也深深地爱着何樱桃,每到月底,工地发放当月的工资后,崔银山总是买一些何樱桃爱吃的水果和一些头饰品,尽管崔银山也爱喝两口,但碍于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崔银山只好戒掉了。

本来崔银山是可以躲过那一劫的。那天下工,崔银山自己骑着那辆结婚时买来的嘉陵摩托,像往常一样正要回家。就在崔银山推着摩托走出停车棚那会,工地上的一个同事突然叫住了他。听到同事没有交通工具回家后,崔银山爽快的答应了绕送同事。

崔银山知道家中的爱妻等着自己。送同事到了家门口后,崔银山并没有多呆,径直的骑着摩托绕着小路往回赶。

这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崔银山等一辆辆冒着黑烟的拉煤车过去后,发动着自己的摩托,谁曾想,正当崔银山走到路的边缘时,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型拉煤车呼啸而来。来不及躲闪,崔银山被拉煤的大车狠狠的推出了二十多米,他的头部磕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鲜血顺着脸颊浸湿了他的全身。

交通事故解决的还算麻利。车主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款,为了自己的运输车早日恢复运营,车主爽快地答应了赔偿崔银山十万元的死亡赔偿金。

赔偿金立即被崔银山的父母存入到了银行。按照崔银山父母当时的说法,崔银山没了,但他还有父母,父母需要儿子赡养,至于何樱桃以及不满一周的孩子,那是何樱桃的事,与崔家无关。

何樱桃并没有说什么。她默默的流着眼泪,默默地抱着自己的儿子送走崔银山后,带着自己和崔银山仅有的那张结婚合影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婆婆的专横跋扈,婆婆的不通人情,让何樱桃更加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嫁过人的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不满一周的孩子,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何樱桃决定让孩子随自己的姓。因为,何樱桃爱着那个和自己有着七年交往和两年恩爱夫妻的丈夫,尽管已是阴阳两隔,尽管自己的年龄才二十有五,何樱桃决定今生不再二嫁。

何樱桃在自己的娘家勉强地拉扯着自己的儿子何东。娘家的日子过得也很拮据,父母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做点小生意维持家计,尽管粗茶淡饭,但日子倒是过得还算舒心,毕竟是自己的父母。

一晃六年过去了。何樱桃的儿子何东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何樱桃将儿子送到娘家附近的一个学校,何东每日的接送也便交给了自己的父母,自己找到了当年超市的老板,再次进入超市做起了销售。

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是个电焊工,也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嫂子陈思祺是一家电器公司的会计,收入也还过得去。何樱桃的复工,使得这个本来拮据的家庭有了一丝转机。

何樱桃拼命的工作立即引起了超市老板的器重。一年后,何樱桃担起了超市副食部经理的这幅担子。

何樱桃的升迁让家里人由衷的为她高兴。因为大家知道,何樱桃已经完全从崔银山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家高兴,何樱桃也高兴。

何家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每日里,吃过早饭,全家各自去干各自的工作,直到晚上,大家才能坐到一起,有说有笑的吃饭、看电视。

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拉着建筑材料的车辆撞翻在地,车上滑落的钢筋刺中了他的左眼。

何家乱了。何青云是何家唯一一根独苗。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何青云之所以能够娶到有着会计专业资格的陈思琪,一是何青云的老实本分打动了陈思琪,再就是何青云的吃苦耐劳。然而,由于家庭生活拮据,陈思琪一心扑在工作上,生儿育女还没有列入自己的计划之内。

何青云失去了左眼,成了一个残废,陈思琪会否因此与何青云离婚,成了何家心头的一块心病。

必经何青云与陈思琪生活了这么多年,俩人彼此恩爱。陈思琪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跟着丈夫到北京做了换眼手术。

这一点,何家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倒是何青云的交通事故让何家不能理解。出车祸时,何青云骑一辆自行车,靠着马路的右边慢速的行驶,那辆载着建筑材料的柴油六轮,在躲闪马路的坑洼时,突然撞倒了他,六轮司机眼睑人被撞倒,一个急刹车,车上的散放钢筋滑落了下来,仰面朝天的何青云哪来得及躲闪,钢筋的一头刺入了何青云的左眼。

何家报案后,一直自己垫付着医药费为何青云治疗着。何樱桃几次到交警队事故组要求对方垫付部分医药费,都被交警队事故组驳斥了回来,理由是等何青云出院了一并解决。

人是自己家的,对方不垫付,但总的要看病呀。何家东奔西跑的筹借着。

两个月后,何青云终于出院了。然而,何家却背上了重重的债务。

交警队事故组受理案件的权利只有调解。交警队事故组的一位警察告诉何樱桃。如果对调解不服,那只有到法院起诉进行判决。

按照交警队事故组的事故责任认定,肇事的柴油六轮车只担负三成的责任,理由是何青云骑着自行车没有在辅路上,而是在机动车行驶路上。

何樱桃不能理解,在这个小镇,道路只有一条,哪来的辅路?

第一次调解,对方只答应了赔偿一万七的住院费,对于到北京换假眼秋以及所花销的其他费用一概不管。第一次调解在双方吵闹声中不欢而散。

何家认为,出了交通事故,双方是都有责任的。但不能将没有辅路造成的责任强加在事故任何一方,这是政府的责任,是和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的。在赔偿上,何青云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属于残废了,这是对他在交通事故中的惩罚。但为了换取那个玻璃眼球,花费了将近十万的花销总的对方支付吧。

更令何樱桃不解的是,在这次交通事故中,自己的哥哥何青云本来是行驶在马路的右边而且靠近马路牙子的,但在交通事故的现场材料中,何青云倒车的地方却是离马路牙子三米远的地方。在这个只有八米宽马路的小镇,按照事故现场材料看,何青云当时是行驶在路的中央。

何樱桃立即感到了一种不祥。因为,在这个小镇,所有出了交通事故的都是要跑关系的,通过关系,和交警事故组的管事人接上了头,他们才会在调解中偏向着自己。

两次的交通事故,一次死去了自己的丈夫,一次伤害了自己的哥哥,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何樱桃再次陷入到了极度悲愤之中。

第二次的调解依旧延续了第一次的调解结果。只是,对方将赔偿的金额从一万七提高到了二万七。

两次调解无效,交警将案卷移送法院。

法院受理了案件,然而却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何樱桃多次到法院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案件正在办理之中,等有了结论一定按照案卷上的通讯方法告知他们。

何家是等不及的。因为,为何青云治病的大部分医疗费都是从亲戚朋友家借来的。亲戚家有的孩子读书需要钱,有的自己家盖房子需要钱,何家陷入到了举债维艰的两困境地。

所借的那些钱必须尽快的还给亲戚朋友。如果判决再不下来,何家再拿不到应有的赔偿,何家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从社会上的担保公司高利息贷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何家为还借犯愁的时候,何青云的左右眼再次肿胀。何家再也顾不了自己家的那场官司,草草的在担保公司填了一些表格,将自己家的房产证交与了担保公司,带着贷来的三万多元跑到了北京。

此后的一年内,何樱桃来回往返于北京与小镇的法院。债务是越来越多,法院判决的消息却是越来越远。

为了弄清楚法院判决的程序,何樱桃几次三番的来到律师事务所,在一位好心的律师指导下,何樱桃硬是靠着自己的死记硬背记下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一年以后,法院做出了最终判决,维持了交警队事故组的调解结论,并要求何樱桃在判决书上签字。

而这点赔偿费几乎不够何家所借债务的利息。

何樱桃看了看判决书,笑了笑,她将薄薄的三页判决书轻轻的放在法官宽大的办公桌上,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法院的大门。

得不到公正的判决,哥哥所花的那些医疗费用就得不到公正的赔偿,没有公正的赔偿,何家欠下的所有债务将无力偿还,何家面临着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

一年多来,何樱桃确实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他知道,在交通事故中,同情弱者是调解交通事故的首要;机动车辆和非机动车辆发生交通事故后,要按照交通事故的实际情况划分主次责任;法院接到一方起诉后,应该在七个工作日送达另一方当事人;法院受理案件后,简易程序为三个月,普通程序为六个月;法院的最终裁决是可以不签字的。

何樱桃决定了自己为哥哥维权的路子,那就是逐级的上访。

案子很快到了县信访中心的案头。何樱桃向接访的有关人员哭诉了自己家两年多来的不幸遭遇。在场的接访人员不时地拿出湿巾为她擦去眼泪。

同情总归是同情,而判决却又是另一码事。信访中心的职责就是接待上访人员,并通过相关程序督导案件的办理,当然,包括公平、公正。

这是一个小镇,一个远离首都和省会的偏远小镇。在这个小镇上,人们不时地会发现,一些衣服破旧、打着各种求援条幅的百姓,围堵在那个金光四射的县政府大院门口。

那是一些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寻找到的唯一可以为自己申述的道路。

上访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信访中心接到案件后,发一份信访督办表,催一催办案单位也就了事了,没有人将你的案子当做一回事。

何樱桃等了近一个多月之后,在县政府大院门口,一位上访老户告诉了她。

难道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难道我们贫民百姓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就要哑口无言了吗?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上访信念。

小时候,何樱桃曾看过一部电影,那是一部贫民百姓为自己的冤屈不断鸣冤喊屈的电影,里边的杨三姐几次三番的冒死喊冤,最终杀害自己亲姐姐的人得到了法律的严惩。

现在是人民做主的时代。她相信,人民的合法权益一定能够得到公正的判决。就算某些层面带有着一定的地方保护,只要自己抱着杨三姐冒死喊冤的决心,总有一天,法律会还自己一个公道的。

何樱桃走上了赶赴市里、省里鸣屈喊冤的上访之路。

那年夏天,何樱桃上访到了市里,市信访中心有关人员接待了她,并翻阅了她的申诉材料,最后,市信访办的当面叫来了市法院副院长,就何樱桃的案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市法院王副院长告诉何樱桃,他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复并作出相应的处理意见。

那天,王副院长还邀请了何樱桃一起午餐。为了更多的掌握法律知识,那顿饭,何樱桃几乎没有吃,他不断的向这位资深的法院副院长请教着有关交通案件审理中的相关法律条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何樱桃对法律产生的浓厚的兴趣。

令何樱桃没有想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那年那个春节后的两会期间,按照相关程序,何樱桃需要到省会信访。

何樱桃很早就起了床,因为她知道,到省会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路程,需要坐早班车才能在上午赶到。由于自己多年的上访,家里几乎没有了现金,就是本次的上访费用,还是从担保公司借来的。何樱桃心想着,早去早归,不住宿,赶在晚饭前赶上发往小镇的末班车,至于啥时候才能到了小镇都行,反正自己在车上过夜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了。

凌晨五点,天还黑乎乎的。西下的弯月照着夜空,几许调皮的眼睛在天宇间闪烁着。

汽车站里灯火通明。坐车的人们排着长队,售票窗口的大喇叭不时地向外喊着话。

下一位,下一位。

终于轮到何樱桃了,何樱桃将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进去,缓声的告诉售票人员:省会。

售票员身边坐着一位身着警服的人。之所以没有引起何樱桃的注意,是那人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名警察,满脸的胡子和蓬乱的头发,外穿一件棉夹克式警服,没有上扣,里边露出了一件橙色毛衣。

警察是不这样穿警服的,因为,他们要么不穿,要么穿着却十分的严谨。

何樱桃认定那是一位假警察,最多就是一位二警察,甚至三警察。

警察拿过何樱桃的身份证,在一个四方似的仪器上轻轻一放,那个仪器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售票员立即停了下来。

有问题。售票员和警察对视了一下,然后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了出来。

你需要到村委会开具证明,否则,我们是不能卖给你票的。售票员一边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给她,一边告诉着她。

何樱桃问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乘坐,但接着售票口的喇叭又开始叫了起来。

下一位、下一位。

何樱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买票而别人却可以。她问了很多已经购了票坐在椅子上等车的人们,最后,还是一位挺年轻的小伙子告诉了她。

现在是两会期间,凡有有上访苗头的都被录入到了那个四方仪器里了,两会需要稳定,所以上访户都必须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最后,那个小伙告诉她,可以到小镇以外的地方去等车,那里没有人管她要身份证。

何樱桃明白了,想不到自己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尽然被列入到了黑名单行列。

何樱桃感觉到,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为她擦拭眼泪的信访工作人员,还有那个法院副院长,他们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假心假意,看上去都是为自己的冤屈鸣不平,实则都是在糊弄自己。

何樱桃徒步走到小镇的边上,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还好,何樱桃刚刚停住脚步,那辆开往省会的车就到了她的面前。

省会、省会,走不走?何樱桃反射性的应了那人的问话,车门迅速的打开了。

上车、找座位、放行李、补车票。售票员再没有提及身份证的事。何樱桃心中默默地念着那位小兄弟的好。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一个收费站。这是乘车出入小镇的一条主要道路。远远地,何樱桃看到了好多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这回何樱桃看到了真正的警察。不过,那个警察的手里同样提着一部仪器。挨个检查后,何樱桃被请下了车。

你不能出去,一会你们镇上的人就来接你来了。警察将何樱桃安顿在那间执勤的小屋后,再次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透过小屋的窗玻璃,何樱桃看到,所有的过往车辆,一律都要检查身份证,就是私家车也一样。

何樱桃明白了。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在这样的时节,这个小镇的神经是紧张的,紧张的甚至连喘气都是急促的,就像是要上百米跑道一样,浑身的血液高速的流转着。

何樱桃从未有过类如今天的害怕,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压迫,一种从未有过对内脏的压迫,那种压迫来至于天宇,来至于外界,压的自己几乎不能呼吸,而在自己身体之外,像似有一个笼子,一个限制自己自由的笼子。

看着警察不停地验证着过往人的身份证,何樱桃忽然想起了两个字:围城。

她需要冲破笼子,走出这围城。何樱桃想,越是这样的围城,越是激起自己不断上访的信心。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路子。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村委会接了回来。镇上的官员来了很多,多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何樱桃。

满脸堆笑,语气和蔼。看着那些人的样子,何樱桃感觉到了粪坑边上的那种恶心。

由于身份证被小镇官员拿走,自己出不了小镇,何樱桃决心通过邮寄的方式将一封封诉求寄往各处。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信,石沉大海,杳无信息。

日子在一天的挨着,哥哥的病日日的看着。母亲的身体消瘦了,甚至露出了深深地眼窝。

看着一家老小,何樱桃合了双眼,一行苦涩的泪水流过了自己的心迹。

转眼挨到了后秋,何樱桃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国家要开重要的会议,自己需要在那些围城还没有修筑之前,赶到北京。

何樱桃有一个姐妹在北京做着生意。何樱桃决定到她那里,一边打工,一边伺机上访。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终于挨到了那个会议的前夕。那天很早,何樱桃早早的坐公交来到了国家信访局门口。

其实,何樱桃已经来这里好多次了。每次来,何樱桃都能看到好多来至于全国各地像她一样鸣冤的人们。从早晨到傍晚,这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信访的人们。

何樱桃跟很多像她一样的人们交谈过,所以何樱桃懂得了在这条路上的一些用兵之道。那就是要么不出动,一旦出动,务必引起下边那些官老爷们的重视。

何樱桃将自己的诉求递进了国家信访局。

事情终于有了新的转机。那是递进合理诉求的第二天,也是早晨,何樱桃刚刚起床,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话的是老家小镇的镇长,他告诉何樱桃,她的事情国家信访局已经通过正规途径到达了省里、市里以及县里,县里遵照上边的意思,将尽快给她结果。末了,镇长告诉她,他们已经从老家小镇出发,来北京接她回家。

中午时分,镇长的车子到了,何樱桃跟着镇长回到了那个小镇。

何樱桃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国家召开那个重要的会议之前,何樱桃的母亲就被请到了村委会,加派了俩人看护了起来,而且这一看就是20多天,直到会议结束。何樱桃是不知情的。挨了挨手指,何樱桃终于明白了,母亲被限制自由就是自己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何樱桃看着泪眼欲滴的母亲,两行酸楚的泪水顿时挂满了双腮。

这分明是非法拘禁。望着母亲憔悴的双眼,何樱桃愤怒了。

在小镇镇长办公室里,何樱桃同镇长以及从县里下来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理论了起来。

我要上访,就你们非法拘禁我母亲自由这一点,你们做为国家的一级政府,行使法律的国家机构,你们执法违法,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何樱桃再也无法和他们交流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径直的走出了镇长的办公室。

大家纷纷跑了出来,一边劝说着,一边解释着,拦住了何樱桃。

县长也跑到了院子,他满脸的不悦,用一种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训斥着镇长。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重新请回到了镇长办公室。

之后的几天,大家都是围绕着如何解决何青云八年前那场交通事故以及八年来何家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问题,并就赔偿金额的多少进行了一番有一番的讨价还价。

按照何樱桃家所有的借据以及由此产生的高额利息,八年来,何家的付出是巨大的。自从何青云出事,一直身体不好,每年都会花去很多的医药费,嫂子陈思祺从此再没有到那家电器公司上班,母亲由此身体跨败,家里只有靠父亲做那点小生意艰难的维持。

何樱桃提出了百万元的赔偿要求,但最后还是被县长驳了回来。

其实,就在大家围绕如何赔偿何家损失的那几天,县长已经派出了公安人员对何家所有的借据问题进行了逐一的摸排调查。然而,结果令县长吃惊,何家所有的借据都是清楚的,包括,何家抵押的自己家唯一的房产。

最后,何家与县长讨价还价到了50万,这是何家最低的要求了。

县长答应了,并要求何家写出息诉罢访材料。

那是那年的第一次飞雪,何家接到了县长通知领取赔偿金的电话。何家八年的艰辛之路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拿着五十万的存款凭证,何樱桃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县长的办公室。

几天里,何樱桃凭借着自己的人脉关系终于得知了县里这次有关赔偿自己的全部情况。

县委书记要调走了,而且是升迁到市里,县长接替县委书记的位置。上边发下话来,何家的案子解决不了,县委、政府班子暂不调整。鉴于上边的压力,县长在那个碰头会上,大骂了县公安局、交警队以及法院和小镇镇长,并责成四家单位担负了何家所有的赔偿。

在走出县政府大门口的那一刻,何樱桃再次看到了类似自己信访的人们,大家将政府的门口团团的围住,不允许任何人走出这个院子。

县政府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院子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笑笑,指手画脚,似乎,对所有的求援者漠不关心。

何樱桃想到了自己八年来的艰辛,看着这些为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

何家的案子终于得到了解决,自己从此跳出了那个围成。站在围城之外,何樱桃看到了所有不幸的人们依旧艰难的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着,那是一条多么艰辛的路啊!

想想自己的维权之路,有多少好心的人们为自己出谋划策,又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人为自己提供帮助,多少和自己一样上访的人们给指点迷津,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维权,得益于和自己同样上访的兄弟姐妹,得益于大家对大家的无私帮助。

何樱桃有了自己新的想法。

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能够得到公平,何樱桃需要给与他们帮助。

何樱桃再次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雅倩(短篇小说)


【一】

小杏花村的北面,有一座不小的山岗,山岗上有五颜六色的野花。站在山岗的最高处,可掬一捧蓝天洗脸;向西北眺望,远处的山脉蜿蜒起伏,延绵不断。

扭过头,往南看,小杏花村树上的杏花,随春而至,春逝而凋。在杏花上的眺望,也是对春的眺望。村庄的东南方向,有一条河流,它七绕八绕后,就能流到山脉那边的映红县城。那映红县城,是村里很多人向往的地方。

小河的水一年又一年地流着,滋润着这里的土地,自然也养育着这里的人。村里的人一年又一年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说一些和小河有关的事,也说映红县城的事,更爱说自己村里的事。

可不是吗?在村南头的大树下,两个中年妇女做着针线活,嘴里还在唠叨着村里的事呢!

“咱村,太重男轻女了!张家的媳妇李华,女儿雅倩上三年级那年生了个胖儿子,就嘚瑟起来了。对儿子娇贵的不得了,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再瞧瞧对她的女儿,难道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吗?咋就那样……”穿浅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说这话时,怨气写在了她的脸上。

没等她说完,另一位就把话头接了过来。“女孩哪点不好!村里的王佩清,瞧瞧人家的女儿……”那妇女一脸的灿烂,流露的是羡慕之情。

一会儿,两个人的话头就拢在一起了:李华也是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儿,人长得俊秀,又能干,学习又好,可她咋对自己亲生的女儿……

此时,又来了一拨人,其中一位,她猛咳嗽了一声。只顾说话的她们瞬间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很尴尬。

其实,李华的女儿张雅倩是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的。她背着一大篓子猪草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还向她们微微一笑,算是有礼节地向她们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张雅倩,在这个村里也算个新闻人物。在三年的初中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考的分数成绩相当拔尖,被映红县城高中重点中学录取,连她的老师都说她将来是上名牌大学的料。

雅倩的入学通知书,是她的好友赵燕转交给她的,有幸的是她也考入了映红县城高中,虽不是重点中学,但还是令很多同龄人羡慕不已。

那天,赵燕把入学通知书交给雅倩时,内心很激动,说:“雅倩,我们可以一起去映红县城读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想必你……”没想到的是,雅倩的冷淡反应令她大跌眼镜。

小树林里,雅倩叹息了一声,心里滋味五味齐全。她抬头望着天空一群向西北飞的白鸽,想它们会飞过山脉,在映红县城的上空,像一大片雪花起伏飘舞。想着想着,一大滴眼泪顺着她那清秀的脸颊悄然滑落。

【二】

回到了家里,雅倩把猪草剁好,拌上猪饲料,倒进猪槽之后,就轻轻地走到了屋里。

“妈,我还是想去县城上高中。”声音很轻,像掉在地上的针那样小。

“啪”的一声,桌子上碗里的水颤抖了几下,便有一些溅了出来。是家里的经济条件,是雅倩母亲过去已向她摆明了供不起她上学的道理,还是其他的原因,不去猜测。凡能这次李华一听到女儿说要上高中,气就不从一处来。

雅倩吓得浑身颤抖,头一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后。

屋里有了叹气声,那是雅倩的父亲张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声音有点浑浊,“值得发那么大火吗!”说吧,还用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李华。

顿时,李华也觉得有些失态,火气稍微下来一点。“你弟上学需要钱,你爸又有病……”说着说着,她还不时地看低头不语的雅倩,琢磨着她的心思,看有何反应。

那憨厚老实的张旺,觉得女儿挺屈的,想说妻子几句,刚要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心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没有本事了。这些心事,都写在了他那黑黑的脸上。

“你看,村里王强的女儿,嫁到五十里外一户富人家,帮衬了家里多少啊!还有玉红出外打工,每次回来,都给家里带来那么多钱,要不她弟弟……”李华的话已经向雅倩挑明了。

“妈,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自己该……”说这话时,雅倩的眼圈湿润了。

【三】

出了村头,她发疯似的向村东南方向跑去。

“雅倩,你怎么了?”赵燕不放心地问她,也跟在她的身后跑。

跑到河边的赵燕,一只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雅倩,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雅倩哭了,声音凄凉。赵燕不知怎样安慰她,就让雅倩靠在她的肩头,用双手抱着雅倩的肩膀,任雅倩两股泪水流在一起。

天已经很晚了,雅倩才从赵燕家出来。出了院门口,赵燕的父母不放心,还向雅倩叮嘱了几句。

两个人在通往大街的小道上,是赵燕打破了一种凄凉而又透不过气来的气氛。

“我姨夫很仗义,只要你把信交给他,他看了后,是不会让你睡在街头的,他也会给你找事做的,你就放心吧!”

“添麻烦了,谢谢你,谢谢你爸妈!”雅倩说这话时,嗓子里好像有什么堵着似的,含混不清。

过了丁字路口,雅倩转身见赵燕还站在路那边,木偶一样。她向她摆了个手势,意思让她回家,可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很熟悉的丁字路口。

在这里,每次去镇上上学,要么赵燕在这里等她,要么她在这里等赵燕,从学校回来,她们也是在这里相互挥了挥手,才各自回各自的家,可以后……

【四】

五天后,在村北面的一个路口,有五个人为雅倩送行:那是雅倩的爸妈,还有赵燕的爸妈及赵燕。

“孩子,你不要把你妈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放在心里,咱家就这样的条件。出门后好好地照顾自己……”说这话时,雅倩他爸还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眼睛里有几丝红丝。

雅倩的母亲低头不语。也许,她心里想的是家里减轻了一个负担,也许还有卸了一个包袱暗暗自喜的味道。赵燕的爸妈也很少说话。

班车来了,赵燕看了雅倩一眼,见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就转过身,背着雅倩小声啜泣起来。想自己要是有个弟弟,家里会不会也不供她去县城上高中,想自己以后到县城去上学,没有了雅倩这样的好伴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雅倩坐上班车走了,那年她十六岁。她到了映红县城下了班车,西边的晚霞有了灵性,觉得这位姑娘,本应该在这座城市……想着想着,就哭了,哭得泣红。

雅倩不敢耽误,问了路,急匆匆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要赶坐火车,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去打工,也就是赵燕姨夫住的那个城市。

【五】

出了火车站,坐了两天一夜火车的雅倩,身心疲惫,一脸憔悴。

城里的人熙来攘往,人如潮涌。一位扎着马尾辫,上身穿着黄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的姑娘穿梭在人群里,她就是雅倩,她像这人潮里很小的一朵浪花,她要在这里为生存和生活而奔波。

雅倩听村里人说过,有的城里人,你问路他都向你要钱,有的人故意指相反的方向,问路得问开店的,或者环卫工人。她担心别人骗她,就走到一位环卫工人面前,叫了声阿姨,问了路。她肩上背着行李卷,一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的日用东西,向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在赵燕姨夫家,雅倩觉得浑身不自在,晚上睡觉,她失眠了。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了床,催促赵燕的姨夫领她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一连三天,都没有找到工作的雅倩心里很痛苦。那天傍晚,她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看天空一朵流浪的云,一直到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第二天,她依旧早早地去了劳务市场。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雅倩看到了一个带着一副眼镜,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样子很斯文,像个有文化的人。那人来劳务市场,是挑选一个看孩子的保姆。条件是:到他家照看一岁多的孩子,管三顿饭,晚上不管住,一个月500元,星期六,星期天放两天假。

突然,他被二十多个女人包围了。大家七嘴八舌,竟然有人为争这件事闹得脸红脖子粗,有的还动起手来。说来也怪,那男子眼睛一亮,竟然看准了一个挤不到他跟前,用热辣辣的眼睛渴求他的姑娘。

他不是看上了她出众的漂亮,而是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心灵纯洁,人朴实,能吃苦,他和妻子上班后,一定会照看好他们的宝贝儿子。就这样,他用手拨开了众人,走到了雅倩的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雅倩在他家里细心地照看孩子,孩子睡觉时,还帮忙做一些家务。夫妻俩在文化站上班,见了同事就说他们烧高香了,雇了一个好保姆。赞起雅倩来,那话一说,就是一大箩筐。

一天,洋洋的妈妈一进门,把一个包裹放在茶几上,就兴奋地说:“雅倩,这是你的包裹,快打开看看,是啥东西!”一脸惊愕的雅倩不知所措,在洋洋妈妈的催促下,她才小心谨慎地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套高中自学书。雅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泪珠儿陡然溢上眼角,明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洋洋睡觉了,星期六,星期天你都可以自学。过去你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你就靠自己圆你的大学梦吧!”

雅倩流下了眼泪,那是激动和感激的泪水啊!

洋洋妈进门时心情急,穿反了的拖鞋,她低头倒了过来。那双拖鞋,被雅倩洗得一尘不染。

【六】

楼道里传来的吵架声,震耳欲聋。

“雅倩,多好的姑娘啊!在咱们家,一个星期吃两天饭,还非要交生活费,有什么家务活抢着干,还买一些菜之类的,可你还是看不惯人家。”这是李燕姨夫的声音,随后他气的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这家要是来人了怎么办?谁也不欠她的,难道非赖到我们家不可……”赵燕姨的嘴更不饶人,她比他还气,抓起杯子,向墙上的一面镜子砸去。

站在二楼楼道里的雅倩,难过极了,用手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会儿,屋里鸦雀无声了。雅倩上了三楼,敲门进了屋,一见赵燕姨的脸色,就毛骨悚然。她还用眼睛剜了雅倩一眼,说话阴阳怪气的。无奈,她离开了赵燕姨夫家,在一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出租房内落了脚。

房子的格局: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雅倩和她的四个姐妹住在大卧室内,两张高低床,她睡靠门的上床。

这里,有五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她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有的命运和她一样,都是挺苦的。不过,雅倩和她们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心情自然快活了些,有时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呢!在这里,有个叫韩嫣的姑娘和雅倩关系最铁。

一天晚上,房子里只有雅倩和韩嫣,两个人无拘无束。唉!也该她们天真浪漫一回了!

这两个校花,说了很多有趣的事。雅倩疯了,一向内向的她嘴把不住了,竟然说出初三那年,有六个男生偷偷地给她情书的事,那泼辣的韩嫣说起这方面的事,更是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听得雅倩笑弯了腰,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

她们心中都深植了一个梦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事业单位,端着铁饭碗,好好做事,不占不贪,干干净净地做人。此时,她们的笑脸红红的,向西边熟透的晚霞。那命运对她们的不公,还有往日里的心酸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天星期二,洋洋的妈没有去上班,脸色显得很不平静,她要告诉雅倩一件事。

“雅倩,洋洋他爷爷和奶奶都特想洋洋,也为了我们对他们有个照应,就托关系要把我们调到他们身边,没想到办得那么顺,调令很快就寄来了!”洋洋妈说这话时,很难为情,心里酸酸的。

一下子,雅倩眼里有了泪水。洋洋妈递给她毛巾让她擦眼泪时,自己一汪眼泪也从眼眶涌了出来。

“雅倩,我们不会一走了之的。你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我和洋洋他爸这几天忙着托关系,已经说好了,后天就领你去一个幼儿园去应聘教师。”

雅倩聪敏好学,做事一丝不苟,人又长得漂亮,有爱孩子一颗纯洁无暇的心,这些都是洋洋他爸和他妈向幼儿园的院长介绍的。她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就这样,雅倩就成了这家幼儿园的幼教教师。

发往上海的火车快开了,洋洋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还用小手拍打着车窗,嘴里呼喊着,雅倩大姐姐,雅倩大姐姐……哭声,怕打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

洋洋妈妈鼻子酸酸的,心像针扎似的。她赶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五百元钱,含着眼泪催促洋洋他爸爸交个雅倩。

雅倩说话声音哽咽,推着洋洋爸爸的手坚持不要。还是洋洋他爸硬塞进了雅倩的外衣扣袋里,不放心,还把雅倩的衣服扣扣好才匆忙地上了火车。

火车走远了,雅倩的眼里闪动着泪光,站在那里像一棵带泪的芭蕉,又像一株风中的翠竹。

【八】

公交车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往上挤,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挤哭了。那些身强力壮的自然抢到了座位,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公交车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急刹车使雅倩东倒西歪,不知是谁还踩了她一脚。她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横排扶手杆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还摸了几次有钱的那个口袋。

两个大妈见了下了公交车的雅倩,几乎同时大声惊叫起来:“姑娘,你的口袋小偷用刀片割了!”

瞬间,雅倩脸色煞白。她慌忙摸了一下口袋,那五百元钱被小偷偷走了。

两个大妈被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哭声感动得直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向公安派出所走去。

在派出所,一个公安让她详说从火车站到坐了十八站车下车的情景,她说的很简单。那男公安摇了摇头,意思没有提供有用的破案线索。

回到宿舍,雅倩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声音响彻云霄。

【九】

一天早晨,门卫值班老王匆匆地跑到三楼,告诉雅倩有人找她。这大约是雅倩在这家幼儿园上半年班时发生的事。雅倩觉得奇怪,愣了一会儿,她还是下楼了。

找雅倩的是那次领她去公安派出所的两位热心大妈,她们正在幼儿园大门外前面的一个小树林里等她。

“姑娘,案破了吗?”一位大妈看着雅倩,关心地问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孩子,你过得好吗?”另一位大妈叹了口气后问她。雅倩热泪盈眶了,清了清嗓子说:“大妈,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我挺好的,别为我担心!”其实,雅倩过的日子,捉襟见肘。

她们交给了雅倩一张报纸,说了一会话,还不放心地交代了几句,就和雅倩告别了。

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幼儿园公开招聘幼儿教师。

这家幼儿园,那两位大妈向她作了介绍:如果聘上了,在考上教师合格证,只要好好干,过五年就可以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了,还说,这里条件好,如果聘上了,你在这里就可以住上两个人一间的房子,还有食堂,要比外面吃饭便宜的太多了。

两位大妈说的话一点都不假,因为她们去了那家幼儿园,还特意找到了幼儿园的负责人了解情况,那幼儿园的负责人开始还以为她们是为自己的女儿来的,要么怎么会问的那么细呢!

面试那天,有很多人来应聘,她排在第十六位。轮到雅倩时,她双手把她的简历递给了面试的负责人。那负责人刚看到张雅倩的名字,就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低下头看起她的简历来。

那简历上填的内容有:张雅倩,初中三年,年年被评为校优秀学员班干部,还有初二那年县统考,她荣获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还有她在一家幼儿园做过幼教的事。

那负责人,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后,就低头不语,只是在她的简历上用笔画了个小三角。

雅倩用眼睛的余角扫了一下那一堆简历,看到了其中的三张,那些人学历都比她高,一个还是本科生。她心里打了个冷颤,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过了很长时间,面试才结束。开过碰头会后,那位负责人和身边左右的两个同事交头接耳了几句。他喊张雅倩,叫她过来一下,雅倩心里砰砰直跳。

“张雅倩,你被录用了,不过你得去医院体检一下,幼师上岗,必须持有健康证。”雅倩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躬,眼眶里涌满了激动的泪花。

转过身的雅倩,很多人羡慕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向大家微微一笑,笑得极其完美,无懈可击。

雅倩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抬头仰望一群向西飞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小鸟,太阳神把一种纯洁的美,写在她那红扑扑的脸庞。

【十】

第二天,雅倩很早就匆忙去了医院。

一个细节,雅倩是不会看到的。一位老医生的抽屉没关紧,里面有几个红纸包的东西,样子像小长方形,接着他用很鼓的肚子一挺,把抽屉关严实了。

雅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双手把自己的体检报告递到他的手里。那医生看完体检报告后,抬头看了雅倩一眼,就低起头大笔一挥,开出了一千元的处方,并神色严肃地说,你患有乙肝,很严重,需要马上吃中药治疗。

刹那间,雅倩感觉到有五雷轰顶。她浑身颤抖了几下,觉得昏昏沉沉,差一点昏了过去。

眼眶里都是泪水的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回到了她的住处。

她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问老天,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乙肝?一千元钱药费就这样降落在雅倩的身上,降落在一个社会地层的小人物身上。在寝室里,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好姐妹韩嫣也流泪了,她用手擦了擦眼泪,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两个人凑起来也只是五百元钱,她们也想到去借钱,可在这个城市你去给谁借呢?即便你认识,都知道你收入微博,挣的钱只是交个房租,交个水电费,交个物业费,还有……你吃都成问题,谁给你借呢!

路还要往前走,人还要活。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这一千元,雅倩就听了韩艳的话。

经韩嫣朋友的介绍,她去了KTV当了陪唱小姐。

幸运的是,两个星期,她就筹齐了一千元的药费。

那一大包的中药买回来后,她偷偷熬着喝,即便是再苦,她也得忍。喝了一个疗程后,她忐忑不安地去医院复诊。

办公室里一位女医生,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脸胖胖的。不屑一顾地说:“谁说你有乙肝呀,这分明是误诊!”接着她还絮叨了几句,就把病历本退还给了雅倩。

雅倩愣在那里,有云里雾里的感觉。那医生嫌弃她没有眼色,就用开处方笔敲起了办公桌,提醒不知趣的她离开。

走出了医院大楼,因那医生的态度,使她半信半疑。就坐上公交车,去了一家大医院复诊,果真她没有感染乙肝。

雅倩太憋屈了!她担心忍不住会大哭起来,就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向楼下跑去……

【十一】

在这期间,她原来上班的幼儿园院长知道她被一个正规的幼儿园录用了,再加上她好些天没有上班,她的工作就被人顶替了。祸不单行,在这期间,也就是在雅倩被录用的幼儿园没有报道的第八天,那位负责人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市里的领导打给他的,要他的女儿去他那里做幼教教师,想好了给他回个电话。

为这事,他很焦虑,在办公室内走来去。

他想到了这位市里的领导是不敢得罪的,以后还有求人家的时候;他想到了市里的那位领导,人家那里会把自己的千金长久地放在自己的小庙里呢,人家只不过是……他又想到可伶的雅倩,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因失去这份工作,可能……他又想到招聘前,那两位大妈为雅倩像关心自己女儿一样的情景,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等了五天,雅倩还没有来报道。他反复权衡了利弊关系,最终还是给那位市里的领导回了电话,那边的笑声很爽朗,也很刺耳和揪心。

这些不幸的事儿,一个个降落在雅倩的头上,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绝望无奈时,为了生存,为生活所迫,她再次走进了那家KTV,当起了陪唱小姐。

【十二】

KTV老板,见了雅倩,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自然高兴了,雅倩的到来,是他求之不得事,因为雅倩走后,有好几个客人还问她,有的就是冲她而来的。

“雅倩,你有魅力啊,有一位工程师,有几次,一听说你没来,就扭头就走了!”其实,那老板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客人,那男人的年龄至少可以做雅倩的叔叔,他就是赵大海。赵大海善于观察,他看出雅倩来这里做事是另有原因的,他感觉到她内心很痛苦,就有意地接近她。

一次,夜已经很深了。雅倩从KTV出来,总觉得有人跟在她后面,心里很害怕,就进了一个大商店。她通过玻璃窗,发现了是赵大海。

赵大海告诉她,你一个人夜里走路很不安前,我就……他把她送到了她住的楼底下,雅倩向他挥了挥手上了楼。她的心像小溪,清澈透亮,觉得一股股暖暖在心底流淌。

后来,那老板说的那一位工程师,渐渐和雅倩接触多了,他知道有人关心着雅倩,就松了一口气。

一次,几个做事的小姐在聊天,提到了雅倩,说雅倩来了之后,这里的人气明显上升了。

雅倩身高大约1米67左右,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水杏眼清澈透亮。她很纯洁,像雪山冰清玉洁的雪莲。雅倩的遭遇很不幸,可有人还不同情她,反而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盼望着雅倩倒霉。

大约过了二十天,走在街上的雅倩遇到了社会上六个混子。他们见了雅倩,竟被迷的神魂颠倒,眼睛发愣,接着便心生歹意,围住了雅倩,说要陪着哥们玩玩,要闹事凌辱她。

街上有的人看见了,怕引火上身悄悄地躲开了;有的人在周围想看热闹;还有的人心态很淫邪,希望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一幕。

那几个家伙动手动脚,雅倩挣脱不了,就哭喊着救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也很凄凉,也很揪心。

一个留着黄头发的家伙,正撕扯雅倩上衣时,突然一声猛吼,住手!使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女孩,从少年宫学习回来,听到了雅倩凄惨的呼救声,就哭着拦住了走路的三个叔叔,求他们赶紧去救雅倩。

其余五个家伙一看像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三个农民工,就冷冷一笑,摆开了打架的阵势,目空一切,气焰十分嚣张。

没想到,其中一个像农民工的壮汉,身手不凡,几下子就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打趴在地,直呼饶命。在厮打中,不到十分钟,那五个家伙也服软了,一起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眼泪磕头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无辜的女子了。此时,人群里有了掌声。

雅倩的眼眶涌满了感激的泪水,她感恩地向救了她的人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十三】

老板说的那个高级工程师,叫李江,在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上班。

他主动接近雅倩,套近乎,这样,渐渐他们就熟悉了。雅倩诉说她的不幸时,他面部显得很痛苦,竟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说:“我会保护你的,我还要帮你脱离这个肮脏的行业,让你有一个从新的生活!”接着,他还对天发了誓。

对于雅倩来说,能在这个时候出来一个人体贴关心她的人,她怎能不从内心里感激他呢?

李江的确在她为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次,她住的寝室被盗,几个姑娘都感觉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一个个都搬走了,雅倩无奈时,他在一个小区里给她租了一间房子;另一件事是他在一个私人开的被服厂里,为雅倩找了一份工作,这也就是他说的,使雅倩脱离了那个肮脏的行业。有了这样的条件,雅倩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自学高中的课程,为参加高考做准备。

雅倩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谁要是对她有一点一滴的好,她都会记在心里,她还会想办法弥补人家的情。为此,她用自己微博的收入,为李江买过衣服,还为他……

李江比雅倩大十岁,要是几天不见雅倩,心里就没着落,所以他时常来看雅倩,眼睛变得锐利饥渴,纷飞斑斓。问这问那,体贴关心。雅倩心灵纯洁,像涓涓溪流清澈透明。为此她感觉到生活里有一股暖流,在悄悄地温暖着她那多次受到摧残和欺凌的心。

一天,李江邀雅倩到公园,说她学习太苦了,要陪她散散心,雅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公园里,李江在那么多人面前,有意贴近雅倩的身体走路,闹得雅倩心里很不自在,脸上不由的有了绯红。

有人窃窃私语:“那人的媳妇太年轻,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和他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接过他的话茬:“唉!那是人家上辈子积德多了,修来的福分啊!”接着,还有很多人在议论他们。

雅倩听了,感到别扭的不得了,脸胀得通红,一直红到衣领的下面。她有意疏远李江,而李江却偏要拉紧她的手,她的手指又嫩又白,放在他的大手掌里很像一朵楚楚动人的兰花。在公园的路上,他把头举得高高的,样子得意无比。

李江和雅倩不同,他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一些事他可以做的激情彭湃,一些事他也能做到深藏不露。

【十四】

过了半年,李江说他要调到另一座城市了。临走的前一个星期二,他向雅倩求婚了,还说在新单位站稳脚跟了,买上楼房就来娶雅倩。他还向雅倩发誓,若要变心,天打五雷轰。为此,雅倩被感动了,清澈的眼睛里有了幸福的泪花,想到了自己有了归属和依靠,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算算日子,也有半年了,雅倩已考上了大学,她需要李江帮她一把,为见到他,她望眼欲穿。可那李江总是以各种理由不让雅倩来找他,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去了李江工作的那座城市。

到了后,她给他打电话,他推说有事没有时间见她。后来雅倩打了几次电话,不知什么原因他都没有接,她在宾馆里等得焦虑不安。

就在第二天的夜里,房间的门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吃了一惊,顿时一脸喜悦,赶紧打开了房门。一看,进来的是一位女服务员。

“一位先生,叫我转交给你一封信。”那服务员很恭敬地把信递到雅倩手里,向她笑了笑,就和她告辞了。

信写的很长,那内容是:雅倩,我无脸见你!我不该骗你我没有老婆,其实,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这是李江内心受到了谴责,经过反复考虑,才给千里迢迢来找他的雅倩写的一封信。

就这样,蒙在鼓里的雅倩被李江耍了,被无情的抛弃了。在感情上,雅倩成了李江的玩物,成了一个牺牲品。

返回来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用手抵住额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的心在流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有了自杀的念头。

【十五】

那拍打门的声音震得玻璃都快要碎了,接着便是撞开了门的声音。

苍天有眼,命不该雅倩命绝。

一向心里装着雅倩的赵大海,知道她在被服厂里上了班,还知道她考上了大学,他从内心感激那个帮助雅倩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有些放心不下,就去了雅倩考上的大学。得知她没有来报道,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他叫上韩嫣一起来找她,可偏碰到了雅倩想不开,就救了雅倩的一条命。

在医院里,雅倩被抢救过来了。

韩嫣握紧雅倩的一只手说,你咋那么傻啊!你走了之后,我……安慰雅倩的她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就扭头跑到走廊里,坐在长条椅子啜泣起来。

病房里,雅倩向老赵诉说自己的身世,在学校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来到这座城市经历的一系列心酸往事……说着说着,哭得泣不成声了。那老赵在一旁眼睛里涌满了泪花。

“听我的话,你要好好的活着。这样吧,明天我就把两万元的学费给你交上,你就安心地上大学吧!”老赵说话完这话时,看了痛苦中的雅倩一眼。那意思是,我老赵是板子上钉钉子,是个说话算话的主。

他的确这样做了。除了替雅倩交了学费外,还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1室1厅1厨1卫的房子,一次性交了三年的房租,还给了她一定的生活费。老赵是商界的一个老板,他资助了一个贫困大学生,为此,有很多人赞美他。他心里高兴的不亦乐乎!

雅倩能做什么呢?她只有对他感激不尽,把他当长辈看,发奋学习,将来有条件了,好报答老赵。她时常心里过于不去,感觉欠他的太多,再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让别人怎么看呢!

那天星期天,雅倩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那是老赵来给雅倩送东西来了。东西放进了厨房,坐在沙发上时,看到雅倩的卧室门有一条很小的缝隙,就轻轻地推门进去一看,原来雅倩在床上睡觉。

雅倩穿得单薄,盖着一条线毯,身上的一小部分裸露在外面。

他愣了一下,想悄悄地从卧室出来,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雅倩的皮肤特好,细腻藕白,两个奶子虽被线毯盖着,也掩饰不住丰满。忍不住了,他就弯下了腰,亲吻雅倩……

雅倩醒了,吃了一惊,看了发呆老赵一眼后,接着微微的一笑,清秀的脸庞多了一页清纯。

“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想入非非了,对不起,雅倩!”赵大海颤抖了一下,内心受到了谴责,像雅倩道了歉。

这件事过后,赵大海和雅倩在一起时,他就格外注意分寸,尊重雅倩,再也没有这种出格的亲密之举了。

【十六】

学校值班室的老江,急匆匆地跑到三楼的一个班级,敲起了教室的门。王老师问明了情况后,就走到正在看黑板抄笔记的雅倩身边,小声地说:“张雅倩,有你的电话,是急事,赶紧去值班室接电话吧!”开始,她以为是韩嫣,可她又一想,脸色变得煞白。

“雅倩,你爸现在躺在医院,医生说要开刀。我们东筹西借,才好不容易借来两千元,还差三千元,你……”电话不知使用谁的手机从医院的病房里打来的,她还听到了父亲的呻吟声。

雅倩,自从上学后,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这一时半会到哪里筹钱呢?她也想到了老赵,可她又怎能开这个口伸手向他要钱呢?她心里刀搅一样的痛,无奈之下,为了钱,她再一次走进了ktv。

第三天的晚上,雅倩陪着几个客人聊天,他们笑,她也得跟着笑,那些人乐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而那里会知道雅倩有难言之隐和内心的苦楚呢?一个客人喝多了,忘乎所以,也不管雅倩乐不乐意,就硬拉雅倩的手,非要让雅倩和他唱歌、跳舞。

就在这时,雅倩的眼帘里突然闯进了一个人。那男人的脸色很可拍,令雅倩浑身颤抖。接着她用无奈而求助的眼光瞟向叫什么红的小姐,渴求她赶紧给她解围来圆场。

两个人只是目光短暂的交流瞬间,那叫什么红的小姐已完全心领神会了。

“雅倩身体不舒服,我来……”她说这话时,向雅倩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走。

【十七】

出了ktv厅,她心惊胆颤地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头一直垂的很低很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她的房间里,赵大海声嘶力竭,抡起巴掌扇了雅倩一个耳光。雅倩一只手捂着很疼的半边脸,那一行泪水湿润了她的手指和掌心。

“我给你送东西,见你不在家,担心你,就到处找,你知道吗?你天资聪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姑娘,不好好学习,却这样做,那会变得庸俗,堕落的。你不知道吗?你是在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啊!”说着,他竟然扭过头,背对着雅倩,哭出了声音,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爸……”雅倩声音哽咽,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

“那你急用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完这句话,他扭过头来。雅倩看到了他两行的泪水。

雅倩站在那里,吃惊的像木头人一样。那赵大海毕竟是在商界混了多年的老板,小有名气,而他今天的一举一动,不管是谁见了,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愣了一会儿的雅倩,回过神来,猛然跑进卧室,哭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雅倩上学去了,而赵大海拿着雅倩给他的地址,一个人悄悄地向邮政储蓄所走去……

还是值班室的老江,他又是急匆匆地跑上了三楼,用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上课的教室门,还是那位老师转告了雅倩。

“女儿,不是说让你寄回来三千元为你爸治病用吗?而你却寄来了八千元。好女儿……”那是雅倩的妈妈给雅倩打的电话。

“好女儿!”这三个字很刺雅倩的心,想想过去的妈妈,想想赵大海,心像刀绞一样的痛,她想哭,可还是强忍了下去,就低着头,向教室走去。

【十八】

雅倩吃苦受累惯了,依赖赵大海供着自己上学,还要他的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害怕爱搬弄是非的人说她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为此,她特想依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攻读大学。

雅倩闷闷不乐。她的心思,赵大海怎能会看不出来呢?为了满足了她,他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不过,赵大海看雅倩的次数多了,还偷偷地在她卧室中看的书里,抽屉里,放一些钱。

雅倩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很快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青睐。她有了笑声,在校园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了,她还是大学里的文艺骨干呢!其实,另一个人比她还高兴,那就是看到雅倩脱离了过去影子的赵大海。

毕业那天,有几个单位争着要成绩突出,浑身充满魅力和朝气的雅倩,那时的雅倩二十二岁出点头。

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内,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认真负责,成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成了这个单位的中层领导,还在她的单位为韩嫣安排了一份事做。

推开办公室的窗户,飘逸着长长秀发的雅倩,向远处眺望。那些刻在心灵深处的伤疤,那些痛心流泪的画面,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或事……没有在她的心里翻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灿烂地笑了。

是啊,做人就应该这样——在生命之河的左岸是忘记,在生命之河的右岸是铭记。我们乘坐着各自独有的船在左岸与右岸穿梭,才知道——忘记该忘记的,铭记该铭记的。

楼下,桂花飘香,树上的花朵像湛蓝夜空中的星星,朵朵笑意盈盈,与她的心灵呼应,是那样的默契。

年终,单位在礼堂开联欢会,雅倩刚一登台,台下就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台上的雅倩感怀,那一年又一年的亲情,爱情,友情,恩情,情情触动她的内心。那铭记心中的情,落地生根,并妖娆绽放。她脉脉含情的两眼闪着泪花,感谢那些过去关心和帮助过她的人,并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自己的心意。

台下,其中一个手拿鲜花,坐在前排的,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她就是韩嫣。

雅倩好漂亮啊!她的美不仅长得好,还有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美,那是善良发出美丽光芒心情的绽放,那种美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她唱得动人而美妙,给拘羁在寒冬里的人们得以舒展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雅倩像盛开的雪莲花,那闪烁的舞台灯光,映红了她的脸颊。

二十四岁的雅倩,年轻貌美,事业有成,追她的男人很多。也有人背后议论她,说她只要用手一抓,一抓就是一大把。

很多人猜测不到雅倩的心,怎么再优秀的小伙子追她,也打动不了她的心呢?为此,众说纷纭。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使她放不下了,那就是老赵,那过往的一幕幕让她铭记于心。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有杆秤,那感情的天平却悄然发生着改变,向老赵倾斜。

唉!雅倩不图别的,只在乎一颗心住在另一颗心上,她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在人生的路上,即便有了寒冬,也可以相互取暖。

世界著名短篇小说:《 窗 》


偶然看到这篇小说,来自澳大利亚作家泰格特,文章不长,情节简单,但读完,却意蕴悠长:心中有景,处处是景,所想非所见,所见非所得!

01

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曾住过两位病人,他们的病情都很严重。

这间病房十分窄小,仅能容下两张病床。病房有一扇门和一个窗户,门通向走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界。

其中一位病人经允许,可以在每天上午和下午被扶起来坐上一个小时。这位病人的病床靠近窗口。

而另一位病人则不得不日夜躺在病床上。当然,两位病人都需要静养治疗。

使他们感到尤为痛苦的是,两人的病情不允许他们做任何事情借以消遣,既不能读书阅报,也不能听收音机、看电视……只能静静地躺着。

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02

两人经常谈天,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他们谈起各自的家庭妻小,各自的工作,各自在战争中做过些什么,曾在哪些地方度假,等等。

每天上午和下午,时间一到,靠近窗的病人就被扶起身来,开始一小时的仰坐。

每当这时,他就开始为同伴描述起他所见到的窗外的一切。

渐渐地,每天的这两个小时,几乎就成了他和同伴生活中的全部内容了。

很显然,这个窗户俯瞰着一座公园,公园里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漫游着一群群野鸭、天鹅。

公园里的孩子们有的在扔面包喂这些水禽,有的在摆弄游艇模型。

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手挽着手,在树林里散步。

公园里鲜花盛开,主要有玫瑰花,但四周还有五彩斑斓、争相斗艳的牡丹花和金盏草。

在公园那端的一角,有一块网球场,有时那儿进行的比赛确实精彩,不时也有几场板球赛,虽然球艺够不上正式决赛的水平,但有得看总比没有强。

那边还有一块用于玩滚木球的草坪。

公园的尽头是一排商店,在这些商店的后边闹市区隐约可见。

躺着的病人津津有味地听这一切。这个时刻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03

描述仍在继续:一个孩童怎样差一点跌入湖中,身着夏装的姑娘是多么美丽动人。

接着又是一场扣人心弦的网球赛。

他听着这栩栩如生的描述,仿佛亲眼看到了窗外所发生的一切。

一天下午,当他听到靠窗的病人说到一名板球队员正慢悠悠地把球击得四处皆是时,不靠窗的病人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为什么偏偏是挨着窗户的那个人,能有幸观赏到窗外的一切?

为什么自己不应得到这种机会?

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竭力不再这么想。可是,他愈加克制,这种想法却愈加强烈。

他白昼无时不为这一想法困扰,晚上,又彻夜难眠。结果,病情一天天加重了,医生们却对加重的原因不得而知。

04

一天晚上,他照例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

这时,靠窗的同伴突然醒来,开始大声咳嗽,呼吸急促,时断时续,液体已经充塞了他的肺腔,他两手摸索着,在找电铃的按钮,只要电铃一响,值班的护士就立即赶来。

但是,不靠窗的病人却纹丝不动地看着。

心想:他凭什么要占据窗口那张床位呢?

痛苦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卡住了……停止了……直至最后呼吸声也停止了。

不靠窗的病人仍然盯着天花板。

第二天早晨,医护人员发现靠窗那个病人已咽气了,他们静悄悄地将尸体抬了出去。

稍过几天,似乎这时开口已经正当得体,剩下的这位病人立刻提出,是否能让他挪到窗口的那张床上去。

医护人员把他抬了过去,将他舒舒服服地安顿在那张病床上。

接着他们离开了病房,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儿。

医生刚一离开,这位病人就十分痛苦地挣扎着,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口中气喘吁吁。

他探头朝窗口望去:

他看到的只是光秃秃的一堵墙!.......

—《